读印:齐白石“我自作我家画”

翻遍整个中国篆刻史,恐怕再也找不出另一位比齐白石更加特立独行的大师了。他是木匠出身,但他却是民国以来中国近代篆刻史上不得不得的响当当的篆刻大师。

(拄杖端坐的白石老人)

齐白石先生对自己的篆刻作品也自视甚高,先生自己在《印说》里记的原话是:“我诗第一,印第二,字第三,画第四。”他远近闻名的原因大多是因为他的画作,但他却自认自己的印要比画好,足见他对自己的印有多自信。

齐白石先生32岁开始学印,先是从浙派丁敬、黄易的印谱(他的刻印经历可见他的《白石老人自述》一书)开始下手,潜心学浙派是他的刀法根基,接着又学赵之谦《二金蝶堂印谱》,这其实是他篆法、章法方面的再次修行,紧接着他从《天发神谶碑》获得启发,开创出了纵横奔逸,大开大合的自家风格。

之所以说他特立独行,缘故多来自于他自家风格确立之后,当时印坛一片否定之声,认为他是“野狐禅”,称他完全脱离了秦汉的根基。脱离了秦汉,这在篆刻圈来说,无异于离经叛道。但他自己不为所动,甚至干脆刻了一方“不知有汉”的印章,表达志趣,如图:

(齐白石:不知有汉)

边款里他倔强地记录道:“余之刊印不能工,但脱离汉人窠臼而已,同侣多不称许。独松庵老人尝谓曰:‘西施善颦,未闻东施见妒。’”但我们知道,有十几年浙派功底的齐白石,怎么可能没有汉人气息,他只是脱离了汉人窠臼而已,在他来说,正如他自己所说:“刻印,其篆刻别有天趣胜人者,唯秦、汉人。秦、汉人有过人处,全在不蠢,胆敢独造,故能超出千古”他所继承的,正是秦汉人的创新精神。

齐白石刻印如何刻苦,学诗作画如可用功,我们已经记录过无数次,今天就读他的一方印,我自作我家画,如图:

(齐白石:我自作我家画)

一、先说字法。

这方印的字法方面基本不需多说,倘一定要找出点话题,有两点:1、“我”字的不规范。这明显是个不规范的小篆字形,但白石老人恰就在这个“我”字上大下功夫,两个“我”字,正是这方印的出彩之处,下面会说到;

2、作字的选择。不管是选择小篆,还是缪篆(或摹印篆),“作”的字形都没有这么简单,为了章法需要,白石老人在这里选择了玺文(或者是金文、甲骨文)字形近似的写法,理由很简单,字形够稀疏,这正是他需要的。

(正在刻印的齐白石)

将不同的文字体系融入一方印,往往不是易事,但大篆刻家们往往有将它们融洽为一家人的手段,这是基于他们丰富的艺术经验与扎实的艺术根基,

二、再说章法。

这方印的章法值得细说:1、基于汉印的均分印面。印面六个字,最普通的印面安排方式,也是汉印最常用的安排方式,就是三列,每列两字,所不同的,齐白石对三列的占地位置进行了调整:

(印面各字的分排)

这个调整的目的很清楚,就是完全基于大疏大密(后面会说)。

2、两个“我”字的强烈呼应。我这里用了“强烈”一词,是因为这两个“我”字,齐白石大师将他的呼应作用用到了极致。在一方印里一个字出现两遍,如果这两个字并不是叠着出现,通常就可以拿来用作呼应,如这方印的呼应关系:其一,两个“我”字的自然呼应,如图:

(呼应的“我”字)

其二,突出的是,白石先生依靠印边的帮助,又借助其他字的字形,将两个“我”字的右上角规划出了相同的几何图案,这又是一层呼应,右上角我字借助了印角,中部的我字借助了作字的下横,自字的左竖,形成了相同的几何图形,这显然是故意经营出来的,如图:

(相同几何图形的呼应)

其三,这一条一望便知,就是两个“我”字的末笔,这是这方印里最显眼的两笔,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两笔,使这方印显得格外生动,活力十足(斜线的作用,以前的文章讲过),这两笔突出,一眼看到,不再上图强调,只顺带提一句,这两笔相同的线条,篆法并不完全相同,这是章法中的“求异”。

当然,也会有朋友认为这两个字就是雷同与重复,不是呼应,这一点,我们只要理解了我字最末一笔笔法上的差异,大致就可理解。当然,就算重复,也不算大问题,表达为重复,也一样不影响印面效果。

3、大疏大密。这是齐白石从邓石如、赵之谦(主要是赵之谦)那里继承过来的,即“疏可走马,密不容针”,密处更密,疏处更疏,这是赵之谦总结出来的篆刻“不坏之宝”,是“秘诀中的秘诀”。

(邓石如疏密之作:江流有声断岸千尺)

这一条,资料补充过来,之前说过,赵之谦在《铜鼓书堂集古印谱记》中说:“余所得集古印谱,以《西亭印纂》为最精,又得童山人钰手拓北平朱氏所藏古印一帙,双得强恕堂鉴存古印,又郭止亭《汉铜印选》合计阅古印不下三千,率大同小异,盖一聚一散,仍此数颗不坏之宝。万石类然,无足异也。”

(赵之谦疏密极致的作品:汉学居)

也就是说,篆刻章法找不到解决方案时,想一想疏密(或说聚散、或说虚实),问题差不多就迎刃而解了。学赵之谦学到精髓的齐白石当然不会忘了一聚一散:

(章法上的“聚散”)

两个“我”字压紧了上半,拉长了尾笔,就是为了造成两个字下部的大空,“作”、“自”两字又故意拉长了上笔,造上了两字上部的大空,“自”字又故意上提,造成下部大空与中部“我”字下部的大空浑然融合,与这些“大空”所对应的是“家”字、“画”字、甚至是“自”字线条排叠所堆叠出来的密实与繁复,它们共同形成了视觉上的强烈对比,这种强烈对比,是这方印最突出的审美元素。

4、黏边与接边。

朱文印“接边”,来自于元朱文印,这一点不用多说,因为这是元朱文印的特征之一,朱文印“黏边”或者“借边”,则多来自于吴昌硕,是吴昌硕大师取资于古封泥的创造

(吴昌硕:一月安东令)

关于妙处,请看吴昌硕大师黏边与借边共存的“一月安东令”。齐白石老人醉心于吴昌硕,曾言“青藤雪个远凡胎,老缶衰年别有才。我欲九原为走狗,三家门下转轮来。”他自然不会忘了用黏边之法,看这方印中的黏边。

(交待清楚的黏边)

这是标准的黏边,不是借边,因为印边与笔画本身交代得很清楚,可以仔细观察,贴边的笔画仍然是笔意清晰的。

5、其他。关于章法上的可说之处还有,比如字也字之间的团聚,照顾,揖让,但属一般常规手段,就不再强调了。

三、稍说说刀法。

齐白石的印,刀法从来不用多说,我曾称他的刀法是“杀意饱满”的刀客之刀,纵横恣肆,收放之间,全凭一股奔逸之气。这得益于齐白石在刀法上下的长期功夫,当然也得益于他对《天发神谶碑》的理解。

(齐白石在写字)

再看一下放大版的印蜕,我们再说说对他的学习。

(齐白石:我自作我家画)

关于对齐白石印的学习,我要多说的是这样几句:

我们学习齐白石的印,重在借鉴,却不建议大家模仿,因为齐白石只有一个,他自己也说:“刻图章不要学我,学我就是模仿,没有好处。”这当然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如果没有齐白石的天才与生活积淀,一味创新,就只能学到他那种狂放、破坏的缺点,而不能达到他真正的才华与理想的高度。也就是说,只有达到了那个高度才配向规范之外讨“法”,否则就根本没有资格破坏那些规范,齐白石破坏了规范,可是他完成了比本来规范更为宝贵的东西。如果不能够完成一个更为宝贵的东西,只是把规范破坏了,那么就只有破坏的罪过,没有完成的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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