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峰自此不姓乔
“朝阳初升,一缕缕金光从杏树花叶间透出来,映照着打狗棒,发出碧油油的光彩,棒上余威自生。”
不知怎的,看《天龙八部》时,当乔峰把打狗棒掷回了杏子林中,那棒儿余威不减,在地上摇晃时,我想到的却是不愿意回头的乔峰,此时他心里在想什么?是在想杏子林中,再也没有他的兄弟,再也没有朋友,还是在想,这一去江湖路远,天涯茫茫,自己应当身向何方?林中是自己的江湖寄身处,林外却是茫茫的江湖,偏偏,那江湖,似乎也不属于他,甚至连他过去几十年熟悉的北国和江南,连他过去几十年保卫的国度都不再属于他,那心境,当是多么的纠结和愤懑。
金庸的武侠中,我爱的大侠,萧峰当属第一人。
甚至在他出了杏子林时,我还在心底里盼望着他只是遭了小人的算计,他本人当是宋人,他当是姓乔,他当还能在江南酒肆与他的兄弟段誉斗酒一乐,他还可以千里杀贼,他还可以游走在杏花春雨的江南,仗一身豪气,灭天下不平,他还可以回归嵩岳,探望旧亲,重享天伦之乐。
但命运如一只大手,捉弄世人,越是大英雄,所受的摧残则更甚。
阿朱受伤,他只为一义,只身前往聚贤庄,他想那里当有的是他旧时的好友,他想那里当有他爱的国度里一众的江湖豪杰,他想那里当有他过去朝夕相处的旧帮友,他那里知道,江湖里,如他一般心底坦落荡的男儿,竟至了无一人。
虽万千人吾往矣。
他知道那里的阵仗,他知道那里是一座刀山、一片火海,他甚至还让人提前告知英雄大会上的召集人,你们不是要对付我吗,我来了。
我想他是不舍他过去的岁月,我想他是舍不得那些过去一起喝酒吃肉的兄弟和帮众,他舍不得他过去认识的人,他还不愿意在北风朔朔的塞北风雪中做一匹孤单的狼,他想在故旧的目光中寻找昔日的荣誉与温存,他心存一念,要查清是谁污他不是汉人,他想把“契丹狗”这难听的称呼撕碎在他的脚下,当然,还有怀中需要他用内力续命的小姑娘阿朱。
“乔峰一怔,他和阿朱相识以来,只知道她叫‘阿朱’,到底是否姓朱,却说不上来,便问阿朱道:‘你可是姓朱?’阿朱微笑道:‘我姓阮。’乔峰点了点头,道:‘薛神医,她原来姓阮,我也是此刻才知。”
真的是真英雄,只这一段对话,便足可使那一帮胡思乱想的江湖“英雄”羞愧,他们心头万千种龌龊的念头,于坦荡豪杰身前,如冬天烈日下的残雪;真的是真英雄,只这一段话,便足以让阿朱姑娘一心相许,天下竟然有这样的男子,他不知我是谁,却舍了性命来求人救我。
乔峰是敏慧且江湖经验丰富的,他愿意以一身豪气,拼却一死,相较天下英雄的原因当有不能生为乔峰,不为故交老友老相识所认同,活也无趣,家本已没有家,国何以亦非国?
对饮绝交,碗到酒干。
以“太祖长拳”与少林玄难、玄寂二位高僧对战时,玄难改用“罗汉拳”。
……乔峰冷笑道:“你这也是来自天竺的胡人武术。且看是你胡人的功夫厉害,还是我大宋的本事了得?”说话之间,“太祖长拳”呼呼呼地击出。
是因为他是胡人而攻他,而打他的功夫恰恰是胡人的功夫。他被人认为是胡人,用的却是地地道道的大宋功夫。乔峰此刻的心里还是认为自己是宋人,他认定,大宋功夫,远比胡人的“罗汉拳”来得厉害,他以自己姓乔而骄傲。
等到从人举刀杀向奄奄一息的阿朱时,乔峰终于忍无可忍,骂道:“好不要脸!”乔峰已决心同阿朱共死,但心中早已明白,跟这些“不要脸”的英雄们同为宋人又如何?我猜他在闭目等死的那一刻,心中是清明的,姓乔又如何,姓萧又如何?于是他“忍不住仰天大叫,呼声似狼嗥、似虎啸,满腔悲愤,莫可抑制”。
“过了一会,乔峰缓缓地道:‘我一向只道契丹人凶恶残暴,虐害汉人,但今日亲眼见到大宋官兵残杀契丹的老弱妇孺,我……我……阿朱,我是契丹人,从今而后,不再以契丹人为耻,也不以大宋为荣。”
被萧远山救回一命远赴雁门关,乔峰于再生之时了悟,是大宋人,是契丹人都抵不过心中的善恶念头。
拼斗一生家国恩与仇,空负了佳人塞外牛羊约。我最爱的大侠,骨子里的正气,常常令我惋惜的是他灿烂的一生里,只得了短暂的爱情滋润,而不再恨恨地想着他最终没有姓乔,正如他得知身世之后,与人通名报姓时所说:
在下是契丹人萧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