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妹妹说:不要怕,你会很好地长大。

“在吗,可不可以借我点钱。”
小妹发来的消息,她刚刚救助了两只还没长牙的流浪猫,养不起又不忍心丢掉。
她信誓旦旦保证,下个月省下生活费还我。
我买了些奶糕,准备结束对话的时候,没忍住问起那个老问题:
“你来月经了吗,会不会用卫生巾?”
“还没有。”
“不要穿很紧的运动内衣,对身体不好。”
“知道。”
对话结束后,我恍惚间意识到,自己已经可以很自然地和妹妹们讨论生理问题了。
但以前,面对三个妹妹,绝无可能产生这样的对话,我只想逃得远远的。
我最小的妹妹,今年上初一了, 而我初一的时候,她刚刚出生。
那年我趴在家里落灰的窗台上,用座机接听妈妈打来的电话。没见面的这一年,妈妈又生下了一个妹妹,问我想不想要。
我几乎没有犹豫便喊道,“你能不能把她送人!!”
我妈没说话,只是再一次哭了起来。
那时真的很害怕,作为长女的我,是不是又要再照顾一个妹妹了。
在此之前,我已经照顾过两个妹妹了。
-
从 4 岁开始,家里就不断出现比我小的妹妹。
我和二妹差 4 岁,三妹差 8 岁,四妹差 12 岁。
印象最深刻的,是我 8 岁那年,老家下了一场大雪。
我和朋友们从树上、白菜地里捧来许多雪扔到对方脸上,跑到呼吸困难,我红着脸弯腰大笑。我当时想,这个寒假,我一定会过得很开心。
几个小时前,我拒绝了爸爸去省城照顾二妹的要求,他现在已经坐上了火车离开。
我以为,这次“逃”过了。
没想到第二天,妈妈便亲自回来了,把我劈头盖脸骂了一通,甚至我还没回学校领到寒假作业,就被拎着到了省会。
爸妈在省会做生意。寒暑假时,我过去帮忙带 4 岁的妹妹,妈妈就可以随爸爸一起出门赚钱。
在那里,我没有任何朋友,要一直待到开学回老家。
所以,当收到计划生育来抓人的消息时,我会特别开心。因为那时,妈妈会带着我和周围的朋友们一起到山上躲避。
这样,我就可以在山上跟别的同龄人一起玩了。
尽管我是一个女孩,但我真的不喜欢这个性别。女孩要带妹妹,女孩还会出现奇怪的变化,女孩没人管。
五年级,我开始发育了,胸部会疼。第一件小背心,是我看到班里有女同学会穿,才偷偷上街去买的。
内裤呢,我不记得了,反正也是我自己买的。
我没有在家里看到过卫生巾。第一次学习使用它,是在同学面前脱下裤子,被她手把手教会的。
身体不能随便给人碰,也是长大以后,靠自己悟的。
这些生理层面,和性别有关的事情,都在这个女性居多的家庭里,默默失声。
我有时候很困惑,这个家里,女人好像并不存在。
其实第一次来月经,我便想到了三个妹妹,以后是不是也会像我一样无措。但我还是很自然地习得了,不在家庭里讨论女性生理问题的规矩。
我和妹妹们,只有血缘上的责任,没有性别层面的亲密。我不喜欢她们,也没有强烈的,要帮助她们的心情。
高中的一个节假日,二妹来敲我门:
“你有面包吗?”
“什么东西?”
“就是卫生巾。”
妹妹很艰难地说出这个词,我瞬间就脸红了,很大声地说了句没有,立刻关上了卧室的门。
那是一种丢脸的感觉。
我这个严厉的、没有性别感、骄傲的姐姐,被妹妹发现了,我和她一样会来月经;甚至是,她可能因此知道,我会因为胸部发育而感到自卑。
但在我的成长里,其实也有过,爱上女孩的时候。
也是从五年级开始,变成了如果家里人都在忙,我就算在上学也得带着三妹了。一张长方形的课桌,除了我和同桌外,中间会坐着三妹。
六年级的一次班会课,一位男同学表达了不满,“老师,教室里的小孩子影响我学习了。”
我当时很委屈,三妹还算乖,从未在课堂上发出声音。
但我没敢反驳,教室里确实不该有小孩子的。
万幸的是,老师并没有当场表态,只说知道了。
那天的活动课,我带着妹妹在操场玩。老师从宿舍里招了招手,把妹妹叫了进去。
其他老师都是本地人,住在家里。而这位新老师,拥有一间教师宿舍。
她从透明的塑料袋里掏出一个红苹果,对妹妹说,你以后乖乖在这里玩,就给你苹果吃。妹妹走到她的面前,老师伸出手,掐了掐妹妹的脸蛋。
“你好乖啊。”
后来,很多次不得不带妹妹上学的日子,我的语文老师,和另一个年轻的数学老师,都会替换着把妹妹带走。
我一直以为她们喜欢我妹,很多年后才后知后觉,其实她们想帮助的人是我。
小学毕业,我的学校便倒闭了。老师最后去了哪里,我也无从得知。
但因为对她们有好感,我对于女性也开始有了朦胧的好感。
这份好感,是多年以后,我上了大学才明白了它更深远的意义。
离开老家,我听到的,关于女性的声音越来越多。许多新鲜词汇:「命运共同体」「女性情谊」陆续进入我的视野,植入我的价值观。
它们让我想起来,在我六年级时来到我生命的那个语文老师。
无需赘述我是怎样成为一个女性主义者的,我想分享,一些对我影响比较深的事。
大概是 2017 年,那一年发生的事,我现在依然能倒背如流:
#南京高铁站,哥哥对妹妹进行性猥亵;
#高价聘请的家教多次性侵女学生;
甚至,还有一位五年级的小女孩,长期遭遇门卫性侵。怀孕 5 个月后,身边人才发现不对劲。
在新闻打码的照片里,女孩掀起衣服露出肚子,偏过头看向电视机里的动画片,完全不理解自己遭遇了什么。
我感到大脑里有根崩紧的弦突然啪地一声,断了。
我想到了我的 3 个妹妹们,她们真的能和我一样,跌跌撞撞却又无比幸运地长大吗?
那一年春节,我买了全套的《珍爱生命》性教育读本回家。除夕夜守岁时,给妹妹们上性教育课。
谈到月经、生殖器这样的概念时,妈妈打断了我,“你小声一点”。
我当时也很尴尬,但还是一边自我说服一边反驳她:
“这些都是科学知识,我不教,她们遇到危险怎么办?羞耻比危险更重要吗?”
“我只是让你小声一点,我要看电视。”她掩饰了几句,便不再说话。
严肃的讲解过后,我故作正经吓唬她们,待会要检查有没有认真听。
这一年,小妹才 8 岁,她慌张地抓起书,立在桌面上开始小声地碎碎念。焦躁地说:“那等我背一下,我怕写错后面的填空题。”
我没想到她会这么紧张,忍不住笑出声来。
她是真的把学习生理知识、性知识,当作语数英这样的科目来对待的。不会觉得羞耻,不会觉得尴尬。
我的那份尴尬感,在这样滑稽的对话中,被轻轻地抚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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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科普后,妹妹们和我的关系,有了些微妙的变化。
小妹开始会打电话告诉我,想要几件小背心,内裤也要买新的。
不知道从哪一刻开始,我的家庭,突然就能谈女性问题了。
妈妈也会问我,胸围是怎么量的。
过年回家,三妹会提前给我把棉被拿去晒满太阳,开着电动车陪我上街去玩,四妹会教我放烟花。
我觉得二妹算是这个有些拥挤的小家庭里的妙人,她会帮我修行李箱。
她很喜欢那些传统女人的手工活,比如织毛衣,但同时也很喜欢捣鼓电器,修理家里的东西这种所谓的男人活。
这种没有依照性别刻板印象的生活方式,我觉得很好。
她们似乎在慢慢长成善良的,不会为自己是个女孩而自卑的人。
在和家人们建立「女性情谊」之前,我一度把她们当作累赘,是逃不掉,又想逃离的负担。
但是,当妈妈问出「胸围该怎么量」这样的问题时,我真的很难过。
妈妈从出生便接受着父权文化的规训,为自己生不出儿子而自责。没人教过她穿内衣,没人把性别平等的观念传递到她的生活里。
但我记得,家里很穷时,妈妈出去卖货,在外面走一整天,回来已经没有力气了。
却因为我说想吃土豆饼,就二话不说给我蒸土豆、剥皮,再花很大力气把它们磨成饼,给我和我妹炸着吃。
她生活中没有任何先进的“主义”,只有最宝贵的爱。
像我妈妈这样的女人,却要在几十年后,被一些更年轻的,接受了平等教育的女性骂一句「婚驴」。
我真的不想苛责她们了。
我只是告诉妈妈,你要自私一点,你不要这么爱我们,你有自己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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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时,我也慢慢地,把注意力放到「投资更年轻的女性」这件事上。
有时候,我会和妹妹们躺在一张床上,聊卫生棉条,什么牌子的卫生巾比较安全、安全套是什么。
我不再像曾经和二妹那样,在床的中间系上一根绳子,谁也不准越界。
那些“重男轻女”的灰霾、女性对生理问题的羞耻,正一点点从家里变淡。
我知道,没有谁做错了。
今年春天,我作为志愿者去到一所小学,为小女孩们提供性教育及性别认同的豆蔻之礼。
这群从雨中奔涌而来的小孩里,一下子吸引到我的,是一个梳着马尾,穿着粉色外套的妹妹。她个子太小了,险些淹没在人潮里。
我看到她,就会想到 12 岁的自己,以及我的妹妹。
成长礼有一个跨越彩虹桥,接受大家的祝福的仪式。 彩虹桥只是一块彩色的纱巾,许愿台也没有那么华丽。
但当女孩们迈步与我拥抱时,我下意识地抱紧了她们,说出了提前准备好的祝福:自由宽阔、找到自己的漂亮。还有一句临时想说的话:
“你不要怕,你会很好地长大的。”
可能这句话,也是对那个不喜欢做女生,一直在厌女环境下生长的我说的。
那位把一颗红苹果递到妹妹手上的女老师,二十几岁的她,可能怀着对教育的热情,怀着对小妹妹的关照来到我身边。
而我在十几年后,也逐渐向她走近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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