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吃个凉凉的罐头
现在很少有人吃罐头了,如有,不是似我般回味过去的岁月,就是老年人长久以来的习惯,走亲访友时也难觅罐头的踪影,您要是看望亲友给他们拎几瓶子罐头,善解人意者,心中暗叹你迂腐、食古不化,尖酸刻薄者,能当着你的面甩脸子,嫌贫爱富者,或许你刚刚离开,几瓶罐头就被扔出门外,连狗都懒得喂。
在三十年前我的儿时可不是这样的。那会的罐头是礼品市场的常见物,不能说奢侈吧,起码也拿得出手,只有在有事求人和探望病人时,罐头才会闪亮登场,堂而皇之的放在桌面最显眼处。
当时的罐头分为两大类:水果罐头和肉罐头。水果罐头常见的有桔子、黄桃、山楂、葡萄、椰肉,肉罐头常见的是午餐肉和各式腌鱼。我最爱吃的是桔子罐头和椰肉罐头,这两样水果我没有见过鲜货,以至于对我有着极强的吸引力。肉罐头我全都爱吃,只要有,就盼着家里来客,因为只有来客人时,母亲才会从组合柜中小心翼翼地拿出肉罐头,费劲儿撬开倒入盘中,混充一道硬菜。
尤其是冬天,坝上时常风雪交加,除了灰、白之外难见鲜艳的色彩,更不用说新鲜的果子。天天围着火炉嗑瓜子吃栗子,吃的嘴唇都是咸的,舔一舔还会隐隐作痛。水果倒也有,蔫了吧唧的苹果,冻到微苦的桔子,彻底冻住的梨,看着无甚食欲。再者说来,什么东西经常吃也有腻的时候,水果罐头很好地填补了人们对朝气的追求,对甜美的渴望,对暖阳的向往。
我家的水果罐头全部来自亲友探访爷爷所赠。老爷子不舍得吃,都给我留着。其实那时候的大人小孩都馋,吃什么都没够,他们唯一的区别是大人能忍住,小孩子忍不住。别人送来水果罐头,咣当咣当地放在垫着玻璃板的茶几上,我的目光就移不开了。客人不走,我不能动,于是我特别希望客人放下罐头就走,不要回头。
好不容易熬到客人离开,我赶忙趴上茶几,近距离的观察罐头。一个罐头有啥好看的呢?可我怎么也看不够。小心思活泛地思考着:是现吃桔子的还是现吃黄桃的?这个罐头给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吃多少,我吃多少?罐头汤能喝多长时间?……
千奇百怪的想法,被母亲打断。母亲笑眯眯地把罐头拿到小房,说是要冰一冰才好吃,亦可下火。小房阴冷且存放着诸多食物,是我的禁地,倒不是家里人怕我偷吃,而是怕我生冷不忌吃坏了肚子。
小孩子是三心二意的,罐头被拿走了,也就不想了。等到晚间罐头再上桌时,我又好似“人生若只如初见”般地重新观察它一回,盘算它一次。这次的期盼没有落空,当我看着父亲一下下的磕罐头瓶子底部时,知道大餐就要来临。有时候父亲磕半天也拧不开罐头盖子,我手脚麻利地帮他翻出改锥,随着“呲”的放气声响,罐头打开了。
罐头是菜,得倒入盘中吃。心细的母亲总要把果肉摆个造型,着实令人焦躁。吃罐头前,我先要喝几口罐头汤,据说是下火良物。下火,是中国人的专利,身体出现的任何问题都可以用此词来形容。小孩子似乎是上火特别户,没事便会被大人们念叨:“这孩子,又上火了。”若在平时,我会嫌他们絮叨,若是在吃罐头时,我会大方承认:“我上火了,全身都上火,必须多喝几口罐头汤。”
一口气灌下半瓶罐头汤,肚子饱了一半。满桌的饭菜先不吃,让母亲找个叉子吃罐头。可能许多同龄人和我一样,家里备用的叉子只有吃罐头一个用途。罐头再好,孩子再小,也不可独占。父亲和爷爷喝酒,罐头是他们解酒去腻的爽口物,母亲和奶奶素喜素食,罐头是她们的心头好。一两瓶罐头,能让一家人吃得尽兴,以如今的眼光来看,此间快乐实属廉价、易得。
水果罐头已属难得,肉罐头的出现全靠机缘巧合。会过日子的人家,没人主动去购买肉罐头,有那钱买几斤肉他不香吗?肯定没有肉罐头香,反正我这样认为。
记得有一次,我和小伙伴玩耍,他从后面将我推倒,我脸部和地面玩了个亲密接触,从鼻子到下巴被搓起了一溜油皮,搞得满脸鲜血淋漓。这种伤不大,却很疼,再加上门诊大夫手法粗糙,清洗伤口后直接涂上了红药水,直接把我的脸弄得跟个便秘的猴屁股一样,又红又疼。
我属于那种只要出门玩定会受点小伤的孩子,脸破了不哭不闹,怕大人们批评。说起来有意思,过去的大人看到自家孩子受了伤,会责备自家孩子而不去死缠烂打其他小朋友。这次伤在脸上,母亲怕影响我以后的玉树临风,担心之下把责骂省却了。
我伤了没哭,推我的小伙伴哭得拉都拉不住。他跑回家告诉家长,他把我给“打死”了,正在抢救,吓得他家大人差点犯了心脏病,赶忙前来探视。知晓我无生命之忧后,对方家长不知是自责还是庆幸,去县城的商业巨头丽华商场逛了一圈,所有的肉罐头、水果罐头,一样买了一罐,整整三大网兜子拎到我家。
他们和我父母说了什么我根本不在意,从看见罐头开始,我已经没有了疼痛的感觉,只盼着他们快走,我好大快朵颐。
对方家长终于走了,我兴高采烈的一袋子一袋子的把罐头放到床上,然后一个个掏出来,嘴里念叨着:“这个鱼罐头给爷爷下酒,这个肉罐头给爸爸下酒,这个黄桃的给奶奶,这个桔子的给妈妈……”
家里人呆呆地看着我,我回头和他们笑着说:“受伤真好啊,受伤就有罐头吃了。”家人听了沉默不语,母亲和奶奶的眼圈瞬间变红。
从那以后,不管家里的经济多么紧张,父母每个月都要给我买几瓶罐头吃,爷爷奶奶即便回到乡下,有了罐头也给我攒着捎来。我的童年时代就是这样在罐头的甜蜜里浸泡而成的。一个个罐头,将时光润成了温柔,把艰辛化作了香甜,让我时至今日回忆起离开的亲人,会在伤感后扬起微笑,默念着,你们放心,我过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