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皇帝的新娘到宠溺的日常
幸福的家庭总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这是俄国作家列夫·托尔斯泰的一句名言,不但符合现代社会的多数情况,而且放到五百年前的古代,似乎也仍是不可否认的真理。最特殊的家庭大概莫过于皇室了,三宫六院是万年常态,这里除了勾心斗角和虚掷青春等各种不幸,似乎找不出多少“相似的幸福”。但凡事总有例外,大明弘治孝宗皇帝的一家子,自始至终都算是其乐融融。
坦率地说,明代的皇帝虽然并不勤勉,但由于建立了相对完善的内阁与票拟制度,真正因沉湎酒色而败坏朝政的皇帝并不太多。土木堡之变后整个帝国失去了进取心,但官场和社会风气相对还算淳朴清新,而弘治皇帝朱佑樘堪称小时代中一个安安静静的高层暖男。民间传说他是中国历史上不多见的宠妻模板,一辈子就守着张皇后一个正宫皇后,这显然有所夸张,弘治后宫空虚虽非假象,但是否出于皇帝用情专一就很难说了。
初婚的小朱同学,觉得二婚的新娘小张很亲切。
成化年间河北兴济张姓姑娘许配给了秀才孙伯坚,结果还没过门,孙秀才便得了重病,眼看不行了,张家便有悔婚之意。正赶上当时宫里选太子妃,于是便通知孙家:反正这婚也结不成了,小女大好青春,想攀个高枝去宫里碰碰运气,你配合一下写个休书走个流程。孙家也自感让姑娘守寡无望,何况还没嫁过来就克夫重病,想来娶进门来也是晦气,于是也就答应了,也有点等看笑话的意思——选妃你能有多少把握?梁静茹给你的勇气?
没想到张姑娘运气真的不错,居然就被顺利挑中,如愿当上了太子妃,没几年功夫明宪宗驾崩,太子朱佑樘登基,太子妃升格成为皇后母仪天下。孙家自从退了亲,秀才的病陡然好转,不久便完全康复,有人说这是他主动退出得到的福报。皇帝听说后着意恩赏——封孙伯坚为中书舍人,父亲孙友为尚宝少卿,其兄孙伯强为司仪署署丞:感谢小孙同志高风亮节,让妻于朕,厥功甚伟!
有人觉得太子贵为储君,何以非得找一个嫁过人的姑娘,虽说张氏并未与孙秀才圆房,但说起来似乎总有些不好听。其实历史上娶二婚的皇帝非止一人,北宋真宗赵恒还在当太子之时,就看上了银匠龚美之妻刘娥,将其纳为侍妾,后来更是升格为皇后,而同样有让妻之功的银匠前夫哥,也得到了皇帝的优厚升赏。另外明代选妃制度一个重要特点,即是大多从民间慎选,避免从朝中官宦家族中征求,而且以避免扰民的名义拒绝地方进奉秀女。
小家碧玉出身的后妃宫嫔一步登天,自然感恩戴德,不敢有更多觊觎,而且低门浅户缺乏外援,不至于势力过于膨胀干预朝政。然而制度设计的初衷,在人治社会的现实环境下往往难以如愿,一旦贵为皇后,其家族会被得到超格拔升,攀附之徒也会如蚁附膻找上门来,能在这样巨大诱惑下保持清醒低调的少之又少。故而明代外戚干政并为害百姓的例子数不胜数,具体到明孝宗的例子上,他生性荏弱少断,在强势的皇后面前只能选择隐忍退让。
甜蜜的婚后生活,更让朱佑樘对皇后产生了无尽的依恋。
查阅明史不难发现,张皇后家族所受的超额待遇,在有明一代非勋戚皇亲中堪称无出其右,即便与开国功臣徐达相比也不遑多让。首先是皇后生父张峦封伯晋侯,死后追封昌国公,继母金氏按规定只能从封侯的儿子身上捞一个太夫人的头衔,但女婿皇帝特批破例,依然冠以昌国太夫人的尊号。老太太觉得一个人风光有点不厚道,于是奏请皇帝同意,将张峦故去的小妾也追封为六品诰命安人,而皇后家里的七大姑八大姨更是封了个遍。
皇后姑父高禄封为礼部尚书,堂叔、表弟、侄儿、干伯、义弟则是三品锦衣卫指挥使或者四品锦衣卫指挥佥事,此外还有一大堆的千户和百户等军职。从上述封赠人员来看,张家原本人丁不算太多,皇后没有多少同胞手足,只能从中表亲戚中找一批来壮大声势,以彰显皇恩浩荡,那些干伯、义弟估计都是临时认的相识旧好也未可知。沾了皇后的光就是皇后家的人,以后必定死心塌地为张皇后效力,只不过万一大厦将倾,他们跑得比谁都快。
张峦死后皇帝大笔一挥,划拨翠微山三十顷给老丈人家建坟,为此调动京城三大营官军上万人参与施工。这是什么概念,明代一个亲王也不过五十亩,而这位侯爷的长眠之地居然是王爷的六十倍!皇帝亲自撰写神道碑:生峦,名成,贡太学,未仕。娶昌国太夫人金氏,实生今中宫,为朕佳配,诞育皇储,绵我国家亿万年之祚……亲获皇帝手书神道碑,明代只有徐达和姚广孝这样的无上勋臣,不过国丈大人养育了皇后,自然也是天大的功劳。
婚后无子,一直是皇后的一桩心病。
弘治十一年皇帝从国库拨款,让人在皇后的原籍兴济修建家庙,同时作为帝后的省亲别墅(老婆回娘家朕也得陪着),并借此机会又拨出六十顷地,为皇后曾祖和祖父修墓。家庙当然也得皇帝题词剪彩,匾额高高挂起,列位亲知道皇帝都写了什么吗?就两个字——龙窝!真是无语,皇帝大概是在参观当地养猪场时获得的灵感,情不自禁地憧憬自己家也出现肥猪满圈的动人场面。问题是弘治子嗣并不算多,而且是否为皇后亲生还要打个问号。
当初两口子因为一直没孩子,周太后选了两个美人郑氏和赵氏,以服侍皇帝的名义送入宫内,孝宗却无动于衷,最终太后只好挑明,皇帝这才勉强“私幸”二人。不久郑氏有孕一索得男,皇帝担心事情被老婆知道不好收场,周太后对他的窝囊实在无语,只好说:早替你想好了,就算是皇后亲生的吧,昭告天下立为太子就行。张皇后对皇帝“出轨”倒也想得开,同意当孩子亲妈,周太后还不放心,临终时将二美人托付给了王太后,让她们住在仁寿宫。
起初倒也相安无事,不过郑美人的亲爹郑旺是个棒槌,经常去西华门找太监刘林询问女儿的情况,还时不时寻机会以送新鲜瓜果入宫。在皇宫见了点世面的老郑回去,自然要跟乡里乡亲吹嘘一通,自称为郑皇亲,至于什么亲嘛,皇帝和我闺女都有事实了,还能是什么亲,当然得是国丈!事情很快越传越广,闹得全城皆知,宫里展开密查,刘林被皇后下令处决,郑旺虽然遇赦暂免一刀,到了正德年间还是难逃一死。
如果确有其事,那就说明直至最后朱厚照始终都不知道,自己的生母为郑氏,否则他再糊涂也不至于眼看外祖父被处斩。至于郑美人后来如何,似乎史书上并未提及,一些学者认为应该通过某种方式封了口,或者干脆灭了口,当时已经荣升太后的张氏做到这点应该不难。不过小编认为灭口应该不至于,张氏虽然悍妒但并算不上残忍,当时后宫形势一片大好,完全不必做得太绝。
皇后娘家大肆侵占民田,扩充宅邸。
不管是不是亲生,张氏对于小厚照也寄予了全部的希望,要求其感情上完全倾向于自己,毕竟这是她后半生的靠傍。有一回皇帝没事儿让儿子拍张氏一下,小厚照拍了,又让他拍一下乳母,孩子却舍不得下手,这下让张氏当场发飙,把乳母狠骂了一顿,赶出宫去。小孩儿没了乳母整天哭,两口子没办法,派太监再去请她回来,乳母曰:我就不要排面的吗?皇后没办法只好又派人去求,来来回回好几次,乳母挣足了脸面,这才不情不愿地回了宫。
如此看来皇帝和皇后还算和善,架子端得起也放得下,并不是一味地摆威风,否则乳母也绝不敢一再地驳皇后的面子。平时在宫中皇后自称吾而不称妾,并不觉得比身为国家元首的丈夫矮一截,两人就像普通人家夫妻一样夜夜热炕头,有时候还会搞得朱佑樘上班迟到,连朝鲜使臣都在日记中说他“溺爱皇后”。一般情况下明代皇后单独居住坤宁宫,只有皇帝召幸才驾临乾清宫,履行完夫妻义务后,天不亮太监就得点着火把送皇后回去。
看着如此和谐腻歪的场景,一些吃狗粮的大臣们不爽了,贡生魏庄渠在殿试考卷中居然管起皇帝家事——闻陛下一日之间,在坤宁宫之时多,在乾清宫之时少。皇帝还没等太监读完就炸了,原本小魏同学是内定的状元,就因为多了这么一嘴,被贬到了二甲第九名,孝宗还算脾气好的,没赏一顿廷杖也算是小魏前世修福了。其实皇帝岂止整天黏着皇后,有一回皇后嘴上长疮,皇帝亲自给老婆端茶递水,连咳嗽都赶紧跑到屋外去,生怕惊了皇后。
短短几年时间皇后家族就成为明王朝最大的政治暴发户,张家不但在京郊广占良田,侵渔民利,还把黑手伸向了全国其他地区,利用强抢所得土地收取高额租税。皇帝非但不加阻止,还违反先皇不许勋贵之家占据交通要道开设商铺的禁令,慷慨地批给张家许多铺面以供其设立店肆,说是商店实际上基本上是强买强卖,垄断市场。到最后张家的势力和长宁伯周彧家发生冲突,双方聚众斗殴,闹得满城风雨,皇帝只能亲自出面当和事老。
大臣委婉的劝诫自然是不管用的,触碰到皇帝的敏感神经,弄不好会把前途搭上,比如弘治五年,皇帝又想封皇后的弟弟为伯爵,便让老臣刘吉草拟诰券。刘吉算是成化朝的老狐狸,以见风使舵、侔色揣称而长年立于不倒,官场号称刘棉花,基本上无人能通过弹劾的手段将其扳倒。但就连他都对皇帝的滥施恩赏感到忍无可忍,认为起码得先把太皇太后和太后家封了再说,原本对刘吉颇为倚重的弘治阅后大怒,命太监直接上他家门,劝他主动辞职。
张氏家族在外作威作福,皇帝通过各种渠道,也早有耳闻,但下不了决心整治。
宠溺皇后的原因并不复杂,其实面对科道官员雪片般的弹劾与进谏,朱佑樘自己也曾坦言:朕只有这门亲,再不必来说。当年父皇宫中万贵妃擅宠弄权,宫人纪氏怀孕后遭下毒打胎,结果依然艰难生下皇子朱佑樘,孩子被太监偷偷抱养才侥幸躲过毒手。深受打胎药残害的太子自小头发稀疏,三岁才与父皇相认,之后成化皇帝子孙渐多,对于长子逐渐漠然还一度动了废太子的念头,佑樘整个童年基本上都是在惴惴不安、孤寂冷落之中度过的。
选妃成婚标志着朱佑樘的人生出现重大转折,他终于独立成年,被确认为帝国皇位的继承者。虽然身为皇子他没有自主择偶的权力,但最终结果应该也部分听取了他本人的意愿,张氏也未必有多美艳绝伦(明史中从未说过张皇后如何妖艳),但应该有独特的气质让皇帝产生一种天然的亲近感。母亲早亡,父皇驾崩,本就冷淡的异母兄弟们,又各自离京就藩,偌大的皇宫内没有一个血亲,也只有结发妻与之朝夕相对。
想要得到爱,想要赐予爱,弥补从未真正享受过的情感缺憾,他自然而然地将皇后的家人当做了自己的家人,看到丈母娘吃饭用银碗觉得低人一等,直接改了规矩赐她金碗。朱佑樘挖心掏肺地对他们好,他享受这种自己一手营造的和谐氛围,以一家之主的身份呵护着这些与他并无天然瓜葛的姻亲,他一点不在乎皇后恃宠而骄,甚至将此看做一种心灵的温暖。渐渐地他淡忘了自己和皇后的关系,除了夫妻还有君臣的名分,事事处处照顾皇后的感受,并对此甘之如饴。
然而微妙的界限一旦被突破,涉身其中的每个人都回不去原来的自我,皇后对他的种种恩惠从感激不尽很快变成了理所当然,朱佑樘也已经被动地陷入了皇后永远优先的习惯思维。于是充满温情的心灵互动蜕变成了层层加码的沉重义务,似乎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迫使皇帝无原则地纵容皇后的种种出格之举。朱佑樘终于想起自己的皇帝身份,他想要挽回自己的权威,但总感觉不能放开手脚,只能采取事后补救的手段,避免与皇后正面冲突。
某次管宝藏库的太监王礼,向昌国太夫人行贿,让她帮自己在皇后面前说好话,派他前往广东监管采珠,给皇后做一件珍珠袍。朱佑樘知道王礼是想趁机去广东搜刮地皮,于是让王礼和司礼监太监一起,去内帑之中翻找库存,找出些光亮洁白的制成珠袍应付皇后。事后警告王礼:这番也罢,下回再犯,把你剥皮示众!此事的背后当然牵涉到皇后和她的继母,不过皇帝不忍心当面责备,及时拦下也就不再追究了。
皇后的两个兄弟也不是省油的灯,十来岁就一步登天当上了国舅爷,物质上的极大满足带来了精神上的急剧膨胀,自然要通过欺压良民来定期释放一下。二张以走亲戚的名义常到宫中串门,来得多了胆子更大,姐夫上厕所时,皇冠放在一边,二人竟然拿来戴着玩,延龄干脆借酒奸污宫女。要知道虽然宫娥并非皇帝正式配偶,起码也是个备胎,但延龄想法不一样,反正皇后管着你不让碰,宫里的小姐姐浪费了也可惜,还不如让我占个便宜。
张皇后:万岁看在臣妾份上,别跟我两个臭弟弟一般见识啊。
朱佑樘:这个家,不是一直你说了算的吗?不早了,洗洗睡吧!
太监何文鼎实在看不下去,偷偷拿个铁锤躲在门外,打算给国舅爷开开窍,可惜走漏风声让二张溜了。事后文鼎还在皇帝面前进谏,结果惹得皇帝大怒,反而追究其行凶之责,最后文鼎被杖毙于南海子。两人的恶行皇帝当然心知肚明,但太监非要把丑事捅出来,这是让皇帝难堪,那就只能当替罪羊了。之后二张依然嚣张,名臣李梦阳上书揭发鹤龄的种种恶行,鹤龄恼羞成怒,称梦阳语涉讪谤,罪该斩首,金氏也在皇帝面前哭诉,要求严加惩办。
重重压力之下皇帝只能将梦阳下狱,但不久便将其释放,只是褫夺俸禄作为薄惩,金氏依然不停告状,皇帝始终不予理睬。某次皇帝南宫夜游,张家陪同前往,鹤龄也在其中,酒宴间隙皇后、金氏更衣离席,皇帝借着周围太监走开的空隙,单独找鹤龄谈话,有的太监好奇离得远远地看,只见小张一个劲地磕头认错。此时的皇后家族已经让皇帝感到厌烦,不久之后孝宗驾崩,二张又恢复了往日的嚣张气焰。
继位的朱厚照(明武宗)对两个舅舅可没那么照顾,张家被告发谋反,皇帝下旨多方严审,鹤龄靠着四处贿赂与太后从中斡旋才躲过一劫。到了嘉靖朝就更惨了,张家本身就与皇帝断了血亲,在大礼议问题上倔强的朱厚熜始终不承认张氏的嫡母身份,而二张兄弟早年的那些恶行也被人重新抖露出来。嗅到政治空气的张氏家奴急不可待地落井下石,撺掇其昔日仇家告发二张交结藩王,嘉靖下旨逮捕二张,鹤龄不久瘐毙,延龄在太后张氏死后被判腰斩。
性格阴郁的嘉靖皇帝,对于和自己毫无血缘的张太后家族,早就起了杀心。
被明代史官吹捧为明君的弘治皇帝应该能够料到,自己精心保护和扶持的皇后家族,就像一个疯狂垒高的沙滩巨塔,终有一日要轰然倒塌。对于曾经煊赫一时的外戚而言,最好的结局就是慢慢与皇家脱钩,低调地回归平民状态,但这样的周期往往耗时过长,根本来不及稀释成员扎堆作妖的浓毒厄运。外戚子弟总是沉醉在家道永昌的迷幻之中,根本感受不到危机随时降临的风险,给他们带来富贵荣华的皇帝,实际上也是他们命中注定的掘墓人。
河图洛书 · 211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