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登:艾略特之后重要的英语诗人,精确和批判性,反映动乱的时代
W·H·奥登(Wystan Hugh Auden,1907——1973),生于英格兰约克郡,是继叶芝和艾略特之后最重要的英语诗人之一。奥登成名于上世纪30年代,其作品反映了一个动乱的时代,“以其对现代弊病的剖析,对政治事务的热忱和对社会变革的期待,创作了一系列富有感染力和时代新意的诗篇”,文字冷静,格律严整,如谈话议论,带入批判性。
奥登1938年和小说家衣修伍德到过中国旅行,创作了组诗《战时十四行》,对穆旦等诗人产生了不小的影响。
他所有的诗都是为爱而写,“人类这个物种之所以最为聪慧,全因其最温情仁爱能表达感情”。
谈及创作,奥登说:
“在任何特定的情况下,我的脑海里都会想到两样东西:其一是吸引我的主题,其二是有关语言方式、节奏韵律、措辞用语之类的问题。主题寻找恰当的形式,形式也寻找合适的主题。当它们碰在了一起,我就能够动笔了。”
“在我看来,生活总意味着思索,思想变化着也改变着生活。”
“一首不诚实的诗歌,不管多好,总在表达它的作者从未体会过的感情或并未抱有的信仰...而一个人必须保持诚实,即便在谈论自己的偏见时亦复如是。”
1 葬礼蓝调
停止所有的时钟,切断电话
给狗一块浓汁的骨头,让他别叫
喑哑了钢琴,随着低沉的鼓
抬出灵怄,让哀悼者前来。
让直升机在头顶悲旋
在天空狂草着信息他已逝去,
把黑纱系在信鸽的白颈,
让交通员戴上黑色的手套。
他曾经是我的东,我的西,我的南,我的北,
我的工作天,我的休息日,
我的正午,我的夜半,我的话语,我的歌吟,
我以为爱可以不朽:我错了。
不再需要星星,把每一颗都摘掉,
把月亮包起,拆除太阳,
倾泻大海,扫除森林;
因为什么也不会再有意味。
娜斯 译
勃鲁盖尔画作 伊卡洛斯
2 美术馆
关于苦难他们总是很清楚的,
这些古典画家:他们深知它在
人心中的地位,深知痛苦会产生,
当别人在吃,在开窗,或正作着
无聊的散步的时候;
甚至当老年人热烈地、虔敬地等候
神异的降生时,总会有些孩子
并不特别想要它出现,而却在
树林边沿的池塘上溜着冰。
他们从不忘记:
即使悲惨的殉道也终归会完结
在一个角落,乱糟糟的地方,
在那里狗继续过着狗的生涯,
而迫害者的马
把无知的臀部在树上摩擦。
在勃鲁盖尔的“伊卡鲁斯”里,比如说;
一切是多么安闲地从那桩灾难转过脸:
农夫或许听到了堕水的声音
和那绝望的呼喊,
但对于他,那不是了不得的失败;
太阳依旧照着白腿落进绿波里;
那华贵而精巧的船必曾看见
一件怪事,从天上掉下一个男孩,
但它有某地要去,仍静静的航行。
查良铮译注:主题是,人对别人的痛苦麻木无感。
1938年中国旅行(左一奥登 左二衣修伍德 )
3 战时十四行
十八
他被使用在远离文化中心的地方,
又被他的将军和他的虱子所遗弃,
于是在一件棉袄里他闭上眼睛
而离开人世。人家不会把他提起。
当这场战役被整理成书的时候,
没有重要的知识在他的头壳里丧失。
他的玩笑是陈腐的,他沉闷如战时,
他的名字和模样都将永远消逝。
他不知善,不择善,却教育了我们,
并且像逗点一样加添上意义;
他在中国变为尘土,以便在他日
我们的女儿得以热爱这人间,
不再为狗所凌辱;也为了使有山、
有水、有房屋的地方,也能有人烟。
查良铮译
里尔克 穆佐古堡
二三
当通讯的一切工具和手段
都证实我们的敌人的胜利;
我们的堡垒被突破,大军已后撤,
暴力流行好似一场新的瘟疫,
而虐政这个魔术师到处受欢迎;
当我们懊悔何必出生的时候,
让我们记起所有似乎被遗弃的。
今晚在中国,让我想着一个朋友:
他默默工作和等待了十年,
直到他的一切才能体现于穆佐,
于是一举把他的整个奉献,
怀着完成者的感激之情,
他在冬夜里走出,像一个巨兽,
去抚摸了那小小的钟楼。
查良铮译注:“他默默工作和等待了十年”,指的奥地利诗人莱纳·马利亚·里尔克(1875—1926)。穆佐在瑞士,是一座别墅,里尔克于1922年在那里写成了他的后期代表作《杜伊诺哀歌》。
奥登在中国
4 小说家
装在各自的才能里象穿了制服,
每一位诗人的级别总一目了然;
他们可以象风暴叫我们怵目,
或者是早夭,或者是独居多少年。
他们可以象轻骑兵冲前去:可是他
必须挣脱出少年气盛的才分
而学会朴实和笨拙,学会做大家
都以为全然不值得一顾的一种人。
因为要达到他的最低的愿望,
他就得变成绝顶的厌烦,得遭受
俗气的病痛,象爱情;得在公道场
公道,在龌龊堆里也龌龊个够;
而在他自己脆弱一身中,他必须
尽可能隐忍人类所有的委屈。
卞之琳译
5 不知名的公民
(为JS/07/M/378号公民,国家立此石碑)
据国家统计局的户册,他是个好公民,
从没有制造任何违法乱纪的事故,
各方面对他的品行的调查都指明:
用一个旧词的新义来说,他是个圣徒,
因为他做的每件事都是为社会服务。
除战时不算外,直到他退休之日
他一直在工厂工作,从没有被免职,
而是尽心竭力地效劳雇主,福吉汽车公司。
但他不是工贼,也没有偏激的政见,
因为据工会反映,他交会费从不拖延,
(据我们调查,他加入的工会也很正派)
我们的社会心理学家经过调查,
发见他爱喝点酒,和同伴都处得不坏。
新闻界确定他每天都买一份报看,
对广告的反映也很正常,不管哪一方面。
保险单有他的名字,证明他完全保险了,
医疗册写着他住过一次院,但病已痊好。
厂商研究所和高级起居促进会宣称
他对分期付款办法的优点完全看得清,
并且拥有一个现代化人必不可少的条件:
一架电唱机,一辆汽车,电冰箱和收音机。
我们的社会舆论调查员表示欣慰于
逢年论月他的见解都是恰如其分:
在和平时,他赞助和平;打仗了,他就参军。
他结了婚,给全国人口添了五个子女,
据我们的优生学家说,对他那一代父母
这么多子女不算多,而是正确的数目。
又据教师反映:他从不干涉他们的教育。
他自由吗?他快乐吗?这问题问得太可笑:
如果出了什么毛病,我们当然不会不知道。
查良铮译注:副标题是对无名英雄碑铭文的幽默的模仿。
西班牙 游击队员 1936
6 西班牙
昨天是陈迹,是度量衡的语言
沿着通商的途径传到中国,是算盘
和平顶石墓的传播;
昨天是在日照的土地上测量阴影。
昨天是用纸牌对保险作出估计,
是水的占卜;昨天是车轮和时钟的
发明,是对马的驯服;
昨天是航海家的忙碌的世界。
昨天是对仙灵和巨怪的破除,
是古堡像不动的鹰隼凝视着山谷,
是树林里建筑的教堂;
昨天是天使和吓人的魔嘴沟口的雕刻。
是在石柱中间对邪教徒的审判;
昨天是在酒店里的神学争论
和泉水的奇异的疗效;
昨天是女巫的欢宴。但今天是斗争。
昨天是装置发电机和涡轮机,
是在殖民地的沙漠上铺设铁轨;
昨天是对人类的起源
作经典性的讲学。但今天是斗争。
昨天是对希腊文的价值坚信不疑,
是对一个英雄的死亡垂落戏幕;
昨天是向落日的祈祷
和对疯人的崇拜。但今天是斗争。
诗人在低语,他在松林中感到震惊,
或处身在瀑布歌唱的地方,或直立
在山崖上的斜塔旁:
“噢,我的幻象。送给我以水手的好运!”
观测者在瞄着他的仪器,观望到
无人烟的区域,有活力的杆菌
或巨大的木星完了:
“但我朋友们的生命呢?我要问,我要问。”
穷人在不生火的陋室里放下晚报说:
“我们过一天就是一天的损失。噢,让我们
看到历史是动手术者,
是组织者,时间是使人苏生的河。”
各族人民集起了这些呼声,召唤着
那塑造个人口腹的,并安排私自的
夜之恐怖感的生命:
“你岂不曾建立过海绵的城邦?
“岂不曾组织过鲨鱼和猛虎的
大军事帝国,成立过知更雀的英勇小郡?
干涉吧,降临吧,作为鸽子,
或严父,或温和的工程师。但请降临。”
然而生命不予回答,或者它的回答
是发自心眼和肺,发自城市的商店
和广场:“呵,不,我不是动力,
今天我不是,对你们不是;对于你们
“我是听差遣的,是酒馆的伙计和傻瓜,
我是你们做出的任何事情,你们的笑话,
你们要当好人的誓言;
我是你们处事的意见;我是你们的婚姻。
“你们想干什么?建立正义的城吗?好,
我同意。或者立自杀公约,浪漫的死亡?
那也不错,我接受,因为
我是你们的选择和决定:我是西班牙。”
许多人听到这声音在遥远的半岛,
在沉睡的平原,在偏僻的渔岛上,
在城市的腐败的心脏,
随即像海鸥或花的种子一样迁移来。
他们紧把着长列的快车,蹒跚驶过
不义的土地,驶过黑夜,驶过阿尔卑斯的
山洞,漂过海洋;
他们步行过隘口:为了来奉献生命。
从炎热的非洲切下那干燥的方块土地
被粗糙地焊接到善于发明的欧洲:
就在它江河交错的高原上,
我们的热病显出威胁而清楚的形象。
也许,未来是在明天:对疲劳的研究
包装机运转的操纵,对原子辐射中的
八原子群的逐步探索,
明天是用规定饮食和调整呼吸来扩大意识。
明天是浪漫的爱情的重新发现;
是对乌鸦的拍照,还有那一些乐趣
在自由之王的荫蔽下,
明天是赛会主管和乐师的好时刻。
明天,对年轻人是:诗人们像炸弹爆炸,
湖边的散步和深深交感的冬天;
明天是自行车竞赛,
穿过夏日黄昏的郊野。但今天是斗争。
今天是死亡的机会不可免的增加,
是自觉地承担一场杀伤的罪行;
今天是把精力花费在
乏味而短命的小册子和腻人的会议上。
今天是姑且安慰,一支香烟共吸;
在谷仓的烛光下打牌,乱弹的音乐会,
男人们开的玩笑;今天是
在伤害别人面前匆忙而不称心的拥抱。
星辰都已消失,野兽不再张望:
只剩下我们面对着今天;时不待人,
历史对于失败者
可能叹口气,但不会支持或宽恕。
(1937)
查良铮译注:大意是正义和不正义的斗争集中在当时的西班牙内战,一切取决于“今天”的“斗争”,历史对于人类进步或倒退无能为力,事在人为。
7 歌
据说这个城市有一千万人口,
有的住在大厦,有的住在鄙陋的小楼;
可是我们没有一席之地,亲爱的,我们没有一席之地。
我们曾有过一个祖国,我们觉得它相当好,
打开地图你就会把它找到;
现在我们可无法去,亲爱的,现在我们可无法去。
在乡村教堂的墓地有一棵老水松,
每一年春天它都开得茂盛:
旧护照可办不到,亲爱的,旧护照可办不到。
领事官拍了一下桌子说道,
“如果你得不到护照,对官方说你就是死了;”
但是我们还活着,亲爱的,但是我们还活着。
去到一个委员会,他们要我坐下;
有礼貌地告诉我明年再来找它;
但我们今天到哪儿去,亲爱的,但我们今天到哪儿去?
参加一个集会;演说人站起来说道:
“要是收容他们,他们将偷去我们的面包;”
他指的是你和我呀,亲爱的,他指的是你和我。
我想我听到了天空中一片雷响,
那是希特勒驰过欧洲,说:'他们必须死亡;'
噢,我们是在他心上,亲爱的,我们是在他心上。
看到一只狮子狗裹着短袄,别着别针,
看到门儿打开,让一只猫走进门;
但他们不是德国犹太人,亲爱的,但他们不是德国犹太人。
走到码头边,站在那里面对着水流,
看见鱼儿游泳,仿佛牠们很自由;
只不过十呎相隔,亲爱的,只不过十呎相隔。
走过一座树林,看见小鸟在树上,
牠们没有政客,自在逍遥地歌唱;
牠们并不是人类,亲爱的,牠们并不是人类。
在梦中我看见一座千层高的楼
它有一千个窗户和一千个门口;
却没有一个是我们的,亲爱的,却没有一个是我们的。
站在一个大平原上,雪花在纷飞,
一万个士兵操练着,走去又走回;
他们在寻找你和我,亲爱的,他们在寻找你和我。
查良铮译注:这首诗是写从希特勒纳粹德国逃出的难民的遭遇。
8 伏尔泰在乡间
现在差不多享福了,他到乡间去考察。
一个修表的流亡人抬头瞟了他一眼,
便继续工作;一个细木匠碰碰帽檐,
那里有一所医院正在快速耸起;
一个经管人来报告种的树长得顺利。
白山尖闪亮。这是夏天。他十分伟大。
远远在巴黎,他的仇人们咬耳朵批评
说他是邪恶的,坐在一张笔直的椅子上。
一个瞎眼的老妇人等死也等信。他要说
“人生比什么都好。”真是吗?不错。
反对虚伪和不义而跟他们打的仗
总是值得的。种园子也就是如此。要文明。
笼络、诟骂、耍花招,比他们谁都乖巧,
他带过别的孩子们进行了神圣的反抗
声名狼藉的大人们;用过小孩式诡计,
在需要两可的回答或者直捷的撒谎
来自卫的时机,也学过狡猾和卑躬屈膝,
而像农民一样的忍耐,等对手栽倒。
不像达朗贝,从来不怀疑他会打胜仗。
只有巴斯加是一个大敌人,其余的一批
都是一些早就中了毒药的老鼠;
要做的事情可还多,又只有他自己靠得住;
亲爱的狄德罗有点笨,但尽了全力;
卢梭,他向来知道,会哭哭啼啼,会投降。
他得像一个哨兵,不能睡。夜里充满错,
到处是地震和处决。不久他也就要死掉,
遍欧洲还站着吓人的保姆,凶狠得要死,
手里痒痒的想活煮小孩子。只有他的诗
也许喝得住她们,他还得继续写。
头顶上不诉苦的星空编着明朗的歌。
查良铮译
叶芝和女神茅德冈
9 悼念叶芝
(死于1939年1月)
一
他在严寒的冬天消失了:
小溪已冻结,飞机场几无人迹
积雪模糊了露天的塑像;
水银柱跌进垂死一天的口腔。
呵,所有的仪表都同意
他死的那天是寒冷而又阴暗。
远远离开他的疾病
狼群奔跑过常青的树林,
农家的河没受到时髦码头的诱导;
哀悼的文辞
把诗人的死同他的诗隔开。
但对他说,那不仅是他自己结束,
那也是他最后一个下午,
呵,走动着护士和传言的下午;
他的躯体的各省都叛变了,
他的头脑的广场逃散一空,
寂静侵入到近郊,
他的感觉之流中断:他成了他的爱读者。
如今他被播散到一百个城市,
完全移交给陌生的友情;
他要在另一种林中寻求快乐,
并且在迥异的良心法典下受惩处。
一个死者的文字
要在活人的腑肺间被润色。
但在来日的重大和喧嚣中,
当交易所的兼客像野兽一般咆哮,
当穷人承受着他们相当习惯的苦痛,
当每人在自我的囚室里几乎自信是自由的
有个千把人会想到这一天,
仿佛在这天曾做了稍稍不寻常的事情。
呵,所有的仪表都同意,
他死的那天是寒冷而又阴暗。
二
你像我们一样蠢;可是你的才赋
却超越这一切:贵妇的教堂,肉体的
衰颓,你自己;爱尔兰刺伤你发为诗歌,
但爱尔兰的疯狂和气候依旧,
因为诗无济于事:它永生于
它辞句的谷中,而官吏绝不到
那里去干预;“孤立”和热闹的“悲伤”
本是我们信赖并死守的粗野的城,
它就从这片牧场流向南方;它存在着,
是现象的一种方式,是一个出口。
三
泥土呵,请接纳一个贵宾,
威廉·叶芝己永远安寝:
让这爱尔兰的器皿歇下,
既然它的诗已尽倾洒。
时间对勇敢和天真的人
可以表示不能容忍,
也可以在一个星期里,
漠然对待一个美的躯体,
却崇拜语言,把每个
使语言常活的人都宽赦,
还宽赦懦弱和自负
把荣耀都向他们献出。
时间以这样奇怪的诡辩
原谅了吉卜林和他的观点,
还将原谅保尔·克劳德,
原谅他写得比较出色。
黑略的恶梦把一切笼罩,
欧洲所有的恶犬在吠叫,
尚存的国家在等待,
各为自己的恨所隔开;
智能所受的耻辱
从每个人的脸上透露,
而怜悯的海洋已歇,
在每只眼里锁住和冻结。
跟去吧,诗人,跟在后面,
直到黑夜之深渊,
用你无拘束的声音
仍旧劝我们要欢欣;
靠耕耘一片诗田
把诅咒变为葡萄园,
在苦难的欢腾中
歌唱着人的不成功;
从心灵的一片沙漠
让治疗的泉水喷射,
在他的岁月的监狱里
教给自由人如何赞誉。
查良铮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