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一程 , 再远一程(也给父亲节)
多年以前,尽管岑寂荒漠的乡村寄托着我关于家园的梦想,年少的心却一直被遥远的未知莫名地牵引。如一枝江南嫩柳,着浅浅春衫,背负着沉重的行李和沉重的梦想,我来往于家与学校之间。 记得那年,五月末的一日,三轮车穿行在风清水满的田野,我突突奔驰的思绪却在父亲一纸书信的末页潮湿着:儿,乡下的老屋已经卖了,从此,我们是无家可归的人了。 三轮车将我卸在小镇的角落。同车的人几滴水珠一般融入了人流。我拎着行李,朝着父亲信中叮嘱过的那个新居踟蹰而去。 我是不敢想像新居的,不敢乐观,更不敢悲怆,怕略一思索,就摇落满眶的泪水。 目光从一幢高耸的建筑物的旁边蜇了进去,远远地,就看见了满园绿色,却是荒草萋萋。顺着一条不足尺宽的小道,脚尖触着地面的草丛,手指拂开及腰的蒿草,清凉的气息浸泡了全身,深深地呼吸一口,直至神清智明。在荒草的那一端,我看见了一位憔悴的妇人,发丝齐耳,略呈零乱地纠结。我的母亲,正带着周岁的侄儿在井边汲水。 田园将芜胡不归?我忧烦的心,立刻喜欢上了这个适合灵魂居住的地方。可是父母呢,在红尘的无奈里,在向苦难挑战的喘息中,他们勇敢地作出了抉择,然后退守在这里。父亲说:养儿不如我,要它万千财产做甚么?养儿强似我,要它万千财产做甚么?千金散尽,直至背井离乡,放弃生养的蜗居,以其作赌注,作阶梯。我的父亲,只要你的儿女如你,强过你啊! 未过几天,父亲来到学校,为我送来尚欠的生活费。离去的时候,大雨瓢泼,那袭瘦弱的身影扛不住头顶挟带无穷风雨的青伞。泪水和着雨水淌在我的脸上。雨横风狂,我的父亲,这一生,你羸弱的躯体里究竟有多少能量可以释放?直至春蚕到死,直至蜡炬成灰吗? 泥泞的双脚踏过荆棘,踏遍荒野。满天的狂风,满天的淫雨,坚强的父爱如满天星光,他用他的光辉引导儿女:熬过黑夜是黎明。 十年之后的微雨中,父亲再一次渐渐地出现在我的视野。双肩承受不了薄裳之重似的,茕茕独立在那根高大的电杆旁。看到我们,他咧开没有牙齿的嘴,小孩子似的笑了。 我帮他脱掉粘着泥水的鞋子,扶他上了摩托车,在车的这一边帮他穿上。然后我也坐在了他的后面。我们穿过小城,穿过至少在十年前,十多年前让我们向往过的小城,向我的家的方向开进。 没有更远的距离了,就像当年父亲抱起初生的我。我的双手抱起前面那副不胜微凉、穿着夹衣的双肩,审视起我的父亲,审视他头顶上稀薄的几根头发,审视他早年就谢了的头顶,那裸露着的微红的头皮。几根矮小的绒毛,却也是银白的,执着地穿过柔软的头皮。父亲,到了人生的暮年了,垂垂老矣! 父亲在我的前面,怎知我内心是如何起着波澜。当我小的时候,你是如何爱怜着我,扶持着我,不让我坠落,不让我沉沦。当你老的时候,不可抗拒的时光残酷地在你的身上烙下沧桑的印痕,我却是多么无助!热泪不知不觉地滑落。
风停了,雨小了。父亲要回家了。再一次地送别父亲,不再是那年风雨无阻里的无奈与决然。我的父亲,带着我为他和母亲捎带的副食,却怎么也不肯坐上我为他找的车。他执意说,这车贵,让我自己搭车回去。我说不要钱的,是熟人。他说,这更不好,欠一份人情。 渐渐老去的父亲母亲,何时,你们才肯安然地享受儿女的反哺呢?我不知道,苍天也未告知于我。那么,就让我送你一程,更远一程吧,就像当年的你,用爱怜的目光织满儿女未卜的前程! 于200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