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信芳只有一个,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周信芳先生在很小的时候就先以“七龄童”后改“麒麟童”的艺名登台唱戏,闯荡江湖。在长期的演出实践中以独特的富有创造性的表演艺术贏得了广大观众的喜爱,人称“麒派”。
到新中国成立后的十数年间,享誉之隆,臻于极巅。周先生本人既感欣慰,又觉不安。在我和他有限的私下接触中,我默察其神色之间,有时会掩饰不住一种难言的怅惘。这极有可能是我的“错觉”。但人的感情复杂多变,也是无可讳言的事实。
记得华东戏曲研究院庆祝建院一周年,那天下午,我也去“随喜”了。忽然在一个房间内,与周先生不期而遇。我立刻毕恭毕敬地向他问好,居然还斗胆地向他建议:可不可以演一次《桑园寄子》让我们饱饱眼福?因为久闻周先生演的邓伯道率领两个孩儿和弟媳在逃难途中攀山越岭时有令人炫目的“绝活”。周先生笑笑,说现在两个孩子的角色不大好找。
接着又对我说:“你知道我最喜欢演的是哪一出戏?是《明末遗恨》,可他们就是不让演。”
周信芳《明末遗恨》后台照片
《明末遗恨》演的是李自成攻陷北京,崇祯帝在煤山自缢的故事。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如有对崇祯帝略表同情,对李自成稍有不敬的言论,也被视为大忌,何况演戏。
现在当然松动得多了,《明末遗恨》也可以演了。但演的多是“踏雪夜访”一折。其实好戏还有前面的“训臣”和后面的“杀宫”。崇祯死志已决,还怕妻儿等活着受辱,横着心提剑来到后宫先逼着皇后自尽,公主见状欲逃,被崇祯一剑砍断手臂。那种凄厉悲惨之状,影星赵丹看了,也不能不佩服周先生表演得出神入化,值得借鉴之处颇多。
周先生的学生不少,也有相当出名的。但你要问周先生,哪个学生是你最满意的?周先生总是笼统说一句:他们都不错。想想也只有这样说,否则突出了这一个,无意中就抑低了那一个,会产生不必要的误会。
周先生又有过这样的表示:希望他们不要“丑化”我。意思是学麒不要表面化,甚至在动作上夸张成了“病态”。“为什么总让嗓子不好的人来学麒派?”这也是周先生时常感到困惑的。
周信芳、王芸芳之《华丽缘》
京剧的传统艺术体系是完整的,本无京海之分。周先生倒是喜欢同北方来的“角儿”搭班合作,比如花脸演员,他最欣赏的是裘盛戎和袁世海,认为这两人倒是他真正的知音,领略了“麒艺”的神髓。到了台上,烘云托月,你呼我应,又各显神通,反而比满台“一道汤”的“麒派”风味更见精彩。
对于儿子周少麟,周先生本不希望他学戏。因为“戏饭”也是“气饭”,而希望他好好读书。儿子在空闲的时候,如能手里捧本书在看着,父亲最高兴了。但儿子坚决要唱戏,没有办法,只好依从,请的教师却是唱谭派余派的产保福和陈秀华。
须知周先生早年也是学谭派的,还在“富连成”借读过。只是后来嗓音“塌中”(成人后突然沙哑),又长年住在上海,面对商业化的城市环境,他不能不在舞台上作些变通来适应市场的需要。那条传统的底线他是守住了的,创新也是万变不离其宗的。他一生演过好多新戏,最后流传下来的还是那几出千锤百炼的老戏。
周信芳之《四进士》
在我看来,《四进士》是不作第二人想的杰作(马连良是另一种风格,不谈)。学麒的人再怎么卖力,也演不出宋士杰那种熟谙官场世故的老辣之态,唯周先生独擅胜场。
“麒艺”自会流传,后学者会有发展,但周信芳只有一个,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太平世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