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洪侠 | 忽然,我又考上了!

【《我的“私人高考史”》之十八】

我开始像一个农民那样下地干活。那天是“倒棒秸”(用镢头将玉米杆连根刨起),我和父亲一起,从下午就开始挥汗如雨了,天全黑下来的时候,还没有干完。

都九月份了,还没有收到十二里庄中学高考复习班招生的任何消息,说是“秋假”之后才开班。我还在等。

我也愿意趁这个时候帮父亲干一点地里的农活。等复习班开了课,我就帮不了忙了。我还准备住校。虽然离家才三里地,可是,高考就要有高考的样子。考上郑口中学的我那班同学都住校了,我功课不如人家,倒不住校?

虽然天黑得越来越浓,可村西南这块地里还有很多人顾不上回家吃饭。听得见附近稀里哗啦的秸秆落地声,但入眼都是人影晃动,不知是谁家已经完活,谁家还在赶工。

“倒棒秸”算不上多么累,可是腰受不了。挥着镢头,刨不了几棵粗壮湿重的玉米秸,我就得停手,试试站直身子。可是,腰酸,很难直起来。好不容易直了,再弯下去又难上加难。我总是趁站直的时候多站一会儿,四处看看,无目标,无方向,就那么茫然望望。

我们劳作的这块地,就在胡官屯通往军屯中学那条乡间公路的西侧。这条路我太熟悉了,初中高中,上学放学,每天至少一个来回,六七里路,走了四年半。从我站的地方,往正南望去,虽然是茫茫夜色,我也知道不远处的路中间有几座坟头。每次天黑放学,一个人走到那里时,我总是毛骨悚然,心砰砰跳,满脑子神神鬼鬼,常常走着走着就不知不觉跑起来了。现在好了,毕业了,终于不用再走那段路。

可是,虽然毕业了,眼前夜幕中这条通往军屯中学的路,我走了四年半竟然没有走到头,还需要换个方向换条路,接着走。

不走又如何?不走当然也可以,那就是老老实实做一个农民。记得高考前写作文时,我不只一次写过如下的句子:一颗红心,两种准备,以优异成绩接受祖国挑选;考上就服从安排,有志青年志在四方;考不上就做一个合格的农民,因为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可是,那是写作文啊。写作文不就是写这些正确的漂亮的话吗。写作文是一回事,真要做农民,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报纸上广播里都夸农村好,农民好,那也就和我作文里的漂亮话差不多。谁瞧得起农民呢?不仅城里人瞧不起,县城里的人,甚至河西街的农民,都瞧不起村里的农民。村里那些当兵走了的人,有机会闯东北的人,走后门当了临时工的人,转眼也可能瞧不起自己的乡亲了。

——也对啊。谁愿意当农民呢?贫穷,辛苦,面朝黄土背朝天,土老帽,生活没奔头,娶不起老婆,处处被人瞧不起,低人一等,吃红薯,挨饿……。谁不知道吃商品粮好呢?高考就是为了吃商品粮啊。落榜再上复习班不就是为了吃商品粮?城里人吃商品粮的生活,就是我们要追求的生活。所谓幸福,美好,成功,实现远大理想,如果不吃商品粮,就都是一些作文里的词汇。

1979年那个秋天的晚上,我站在夜幕中的玉米地里,如此这般地胡思乱想,心乱如麻。抬头看看天,见星星皆冷漠,丝毫不理会我的心情,不由叹出一口长气。正要弯腰低头继续刨玉米秸,忽然听见大哥的声音传来。他是从学校回家路上转到地里帮着秋收来了?

他在和父亲说话,说的事好像和我有关,因为我隐约听见了我的名字。

这时听见父亲很急切地叫了我一声,“过来。来好事了!你考上学了!”

我扔下镢头,一下坐在了地上。不可能吧。都落榜了,怎么又考上了?

大哥说,你赶快过来听着。

我腾地站起身,差点没栽倒地上。

跑到父亲和大哥身边,听大哥说:学校也是刚刚接到通知,说是今年的大中专学生没录取够,分数线降了。中专降到了230还是240,没听准。你不是246分半吗。反正够了,录取了。

我压抑住突如其来的喜悦,装作漫不经心地说,中专啊!

大哥说,中专怎么啦?你考上中专就不错了。中专毕业就吃商品粮了,就是非农业了。

父亲说,回家吧,回家商量。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第二天先去郑口体检,合格后填报志愿。我于是第二次去了县城郑口,是不是大哥陪我去的我忘了。在县医院一路体检下来,感觉新鲜异常。当然,身体也正常。印象最深刻的是:第一,我第一次知道我的身高是1.625米。第二,医生说我可能是远视眼,因为视力表最下一行我都看得清清楚楚。

填志愿时,有些犹豫。可供选择的学校有:河北公安学校,河北交通学校,河北商业学校。其他记不太清了,因为最终我就选了这三个。我最想上的是那个公安学校。

还有一栏要填,叫“是否服从分配”。我当然服从分配。我哪儿敢不服从分配啊。

十月初,入学通知书到了,说是11月3日开学。我一看学校名称,愣了。

录取我的学校是:河北衡水师范学校。

【本系列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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