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素音:“月亮给我们家带来的小客人”
韩素音,原名周光瑚,英文名字是“伊丽莎白・柯默”。1916 年的中秋节,韩素音出生在河南信阳一个车站,系家中长女。
因出生在月满时节,父亲给她取名周月宾,意为“月亮给我们家带来的小客人”。在她出生前不久,“1900年,发生了一场‘拳匪’之乱——欧洲人是这么叫的。”韩素音在自传里回忆。紧接着,一战在欧洲战场上打得如火如荼,全世界都被卷入这场战争。
有人说,那个时代出生的人,一辈子都活在新旧时代的接缝处,而韩素音则用自己的一生印证了这句话。她的人生经历大悲大喜,绵长而深沉。
离开中国,奔向中国
出身书香门第的韩素英是一个欧亚混血儿,她的父亲周映彤出生在成都郫县,是中国第一代“庚款留学”归来的铁路工程师。
1903 年,周映彤被清政府派到比利时攻读工科。留学期间,他和一位名叫玛格丽特·丹尼斯的比利时贵族姑娘坠入了爱河。1913年1月,周映彤带着妻子和4岁的儿子周子春辗转回到故乡成都。此后,周映彤工作流动性很大,时而在北京安家,时而在天津落脚,韩素音就是在这种“游击”生活中来到人间的——1916年农历八月十五日,被调往京广线河南南部信阳火车站工作的周映彤披着夜色值班归来时,还未进入家门,便听到了一阵婴孩坠地的呱呱声——他的长女韩素音出生了。
韩素音生活在一个典型的中西合璧家庭,她的父母共生下了8个混血儿。韩素音从父亲那里接受了中国传统的文化教育,又从母亲那里受到西方文化的熏陶。中西文化兼通,为她日后架起一座沟通中西方文化的桥梁奠定了扎实的基础。
在父亲的安排下,幼年时的“月宾”在北京教会办的圣心学校专修英语和法语。在很少接触到西方人的当时中国社会,韩素音的外表十分引人瞩目,她的容貌一望而知是一个“混血儿”。“月宾”不仅长得聪明可爱,而且极具学习外语的天赋。1931年初,北京圣心学校的校长找上韩素音的父母说:“您的女儿,英语学得太好,我们要放弃她了。因为我们,没有什么可以教她的了。”校长耸耸肩膀,摊开两手,建议韩素音的父母另找学校继续学习。1933年,韩素音如愿考上了燕京大学。韩素音很有个性,可谓桀骜不驯。她的哥哥与姐妹性情都较为温顺,唯独她不一样,学生时代韩素音就积极参加社会活动,发表讲演。燕大莘莘学子忧国忧民,奋发向上的精神,对她触动很大,校友们用行动“点燃了我内心的火把。”在燕京大学,她积极参加反帝爱国运动。
韩素音一直以来的职业规划是学医。1935年夏天,比利时驻中国领事馆任职的赫斯来到了天津。一天,在天津铁路局工作的周映彤带着丹尼斯和韩素音去看望赫斯,早在比利时留学的时候,周映彤就认识了赫斯,两个人算是故交了。谈话中见,赫斯看到韩素音不仅长得美丽,而且英语、法语说得都很地道,于是就问她:“韩小姐,愿不愿意到你的外婆家学习呀?”了解到韩素音坚心学医,于是表示自己非常乐意帮助她。在赫斯的周旋下,韩素音的父亲为她争取到了每年1.5万元比利时法郎的奖学金。
1935年10月,韩素音乘船辗转漂泊抵达布鲁塞尔。刚一下船,她就看到了一个人双手高举着写有父亲名字的牌子,正站在码头上的人群里,她知道,这个人就是外祖父乔治·丹尼斯。韩素音像只小鸟一样迎了上去,见到从未谋面的中国外孙女,乔治·丹尼斯激动得双手颤抖、老泪纵横。此刻,几年前对于女婿的不快早就抛到了九霄云外。
在外祖父的安排下,韩素音顺利进入布鲁塞尔“自由大学”,在那里,她学了3年医科。布鲁塞尔“自由大学”提供给韩素音最大的自我发挥空间。在校图书馆丰富的藏书中,生性不爱循规蹈矩的她,渐渐对文学产生了兴趣。“如果说学医和从医是我遵从于从小的爱好,那么写作则为我以及西方世界开辟了一条看懂自己和看懂中国的道路。”此后,韩素音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
1937年“七·七事变”爆发,1938年秋天,日本帝国主义侵华战争全面升级。远在异国他乡的韩素音,无时无刻不在挂念着自己的祖国和亲人。
当年,韩素音的父亲周映彤来此留学时,与比利时国防大臣的侄女玛格丽特·丹尼斯邂逅相爱,但遭到笃信天主教的丹尼斯家人的强烈反对,为了爱情,生性倔强的周映彤悄悄与丹尼斯相偕私奔。韩素音顽强执着的性格,也许就来自父母的遗传。像大多数那个时代的爱国青年一样,她毅然放弃赖以继续学业的奖学金和在当地做医生的美好前途,狠心抛下布鲁塞尔的律师男友,不顾疼爱她的外祖父的坚决反对,1938年,经过3个月的长途跋涉,她又回到了满目疮痍的祖国——“我决心为抗战尽点力”,她深情地写道:“中国,知道吗?你是我的骨肉,我的灵魂,我的气息,我的生命!”
对于中国,韩素音有一份终其一生都挥之不去的深厚情感。她在自传里写道:“也许没有别的解释,因为我的一生将永远在两个相反的方向之间跑来跑去:离开爱,奔向爱——离开中国,奔向中国。”
声名鹊起,驰誉文坛
刚回到祖国时,韩素音在四川成都工作和生活。韩素音喜欢成都,她与成都有许多“第一次”:第一份工作,是在成都当助产士;第一部小说《目的地重庆》,是在成都写成的;第一个养女蓉梅,也是她在成都收养的……她在自传中写道:“在洒满冬天阳光的日子里,最愉快的事情莫过于‘逛成都’。”
1940年,24岁的韩素音在成都小天竺街“进益产科学校”当助产士。在“进益产科学校”当助产士期间,校长玛利安一次偶然的机会,看到韩素音正在写一篇随感。她拿起英语文稿仔细端详,发现韩素音的文章不仅语言生动,而且文笔流畅,故事内容极具时代特色,遣词造句极其精美。她被韩素音的文学才华深深地打动了,于是鼓励她写作。在玛利安的帮助下,一部名为《目的地重庆》的小说很快在美国出版。
《目的地重庆》第一次以笔名韩素音发表。她之所以要取这个笔名,是因为“韩为汉的谐音,我是要尽自己微薄之力在世界上喊出中国之音”。中国是韩素音根之所系,可谓“孤舟一系故园心”。名标其志。后来数十年间,她不改初衷。
不久,韩素音来到了香港、新加坡。行医期间,韩素音业余从事写作。韩素音并非土生土长的英语世界的人,但其精美、清丽、雅洁的文笔很快在西方评论界声名鹊起。韩素音的英文造诣在当代英美文坛堪称一流。《瑰宝》中“时时出现的景物描写、抒情段落都是优美的诗篇,饱含深情与哲思”。早在1955年,美国20世纪福克斯公司把这部小说搬上银幕(译名《生死恋》、《爱情至上》),次年获3项奥斯卡奖,韩素音也因此而驰誉国际文坛。
1958年,她告诉一名记者:“我可能会是一名医术高超、收入颇丰的专科医生。”但“有一股‘魔力’迫使我去写作,而不是继续行医”。从1964年起,她干脆以写作为职业。每天,韩素音5点起床,匆匆洗漱,草草吃了早饭,便坐到打字机前开始“工作”起来。她对于写作非常认真,“一部书稿起码要修改8次”。
上世纪60年代,她经常回到故乡中国,为香港英文刊物《东方地平线》(Eastern Horizon)撰写文章。韩素音认为,要写作,一定要深入生活,她每年差不多要回到中国大陆两次。除了中国以外,她还到世界许多国家采访。正因为这样,当她坐到她的书房里,她那优美的文字就会“像喷泉一样涌出”。“在当今世界,像她这样能用英文写作,并能在西方文坛占有一席之地的华人寥寥无几。”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伯特兰·罗素说:“我花费许多时间阅读韩素音的作品,在一小时之内了解的东西,比我在中国待一年所了解的东西还多。”韩素音自创作以来,一直以流利的英文写作中国故事,其作品有30多部,陆续被翻译介绍到内陆的就有 《伤残的树》、《凋谢的花朵》、《无鸟的夏天》、《吾宅双门》、《再生凤凰》、《瑰宝》、《青山青》以及《等到早晨来临》等。韩素音以英文写就的作品就像一个个“窗口”,为全世界了解中国提供了可能。
婚姻坎坷,历尽沧桑
在外人看来,韩素音身上有股“安静”的力量,而接近过她的人都知道韩素音极其坚强。上天似乎非常喜欢与这个中西合璧的女人开玩笑,或许是为了给她的创作制造等多的素材,于是特地为韩素音的一生安排了多段刻骨铭心的感情起伏。
在布鲁塞尔留学期间,韩素音有一个年轻有为的律师男友。两个年轻人花前月下、海誓山盟,布鲁塞尔“自由大学”,留下了他们深深相爱的印记。因为她对于祖国深沉的眷顾,从而让这段异国之恋无疾而终。
韩素音生命中的第一位丈夫唐保黄,是她回国抗战途中,在马赛开往香港的海轮上邂逅的。这个同样毕业于欧洲学校的“海归”,是国民党高级将领唐生智的侄子,两个年轻人以“意外飞来”的一本书,开始了甲板上的浪漫之聊;唐保黄帅气的外表以及回国效力,不惜捐躯的想法,迅速赢得了韩素音的好感。电光火石般的“爱情”就在“意外飞来”的一刹那滋生了。
两人到达武汉后,很快结为夫妇。婚后,韩素音却发现两人缺乏相爱的基础,两人的思维、价值观存在巨大的差异。欧亚混血的韩素音,既有着中国人对情感的审慎和保守,又兼有欧洲人对待爱情的浪漫和激情,这一点不能为丈夫所接受。唐保黄希望妻子做一个贤妻良母,反对她外出做救护工作,由此摩擦不断。在黄的同事——那些国民党高级军官的眼中,他的妻子“不过是个笑柄”,而韩素音和周围那些高官太太也显得格格不入……
在长期的精神拉锯中,两人的感情慢慢消磨殆尽。韩素音的处女作《目的地重庆》的发表,进一步触怒了唐保黄——在黄看来,韩素音存在着非分之想,妻子开放过度,是一个不安分的女人。唐保黄试图给她灌输中国贤妻良母的传统并改造她,而自我意识强烈的韩素音则拒绝接受,于是争吵和谩骂就成了家常便饭。一开始两人还能够做到貌合神离,很快两人甚至连“貌合”都无法做到。
不过,再糟糕的婚姻,也有过甜蜜的时候。据韩素音回忆,武汉大撤退的时候,唐保黄不顾危险,只身返程去接她,“我一想到这些,眼泪就夺眶而出,没有人比他待我更好了。”他们的婚姻随着唐保黄1947年死于东北战场而告终结。
之后,韩素音“再一次遇到生命中的挚爱马克·艾略特”。《瑰宝》真实地记录了这段爱情——“我的生命里唯一的甜蜜是伊恩”,伊恩是《瑰宝》中的男主角原型。相遇的时候,他已经37岁,而她也已经33岁。那时候“每天都像向日葵那样金黄灿烂,时间似乎停滞了”。
1940年代末的香港,是各色观望人群的“避难”岛。在这里,刚从英国完成学业、归途中因战乱滞留香港的年轻女医生韩素音,在邂逅英国记者马克·艾略特后,两人开始了一场一年零一个月的爱情故事。“在机场,伊恩又一次转身朝我一笑,那是爽朗、有点羞怯又令人伤心的微笑”。韩素音深情地回忆。然而,伊恩在朝鲜战场上的丧生,出人意料地结束了这段爱情。
《瑰宝》这部自传体小说是韩素音的成名作,它曾经在出版3年后的1955年,被美国20世纪福克斯公司搬上银幕,并获得了奥斯卡奖。
1952年,韩素音嫁给了英国出版商康柏,她于是改名伊丽莎白·康柏。在自传里,她曾坦言,嫁给康柏的主要原因是为了养女蓉梅,为了给她提供一个相对安稳的环境。
也许是上天眷顾,韩素音在中年时找到了陪伴自己走完余生的伴侣——印度上校陆文星。1956年1月,她接受了印度总督、前香港总督马尔科姆的邀请,去印度新德里度假。在印方提供参观的项目中,有一项是参观尼印公路风光。这个项目的负责人陆文星是个皮肤黝黑、长相魁梧的印度人,他担任了韩素音的向导。不久,他成了韩素音的第三任丈夫。
印度上校陆文星,聪明、和蔼、宽容,并且热爱中国,这完全符合韩素音心目中的伴侣形象。她曾经描写过这样一个故事:1960年,中印边界争端骤起,印度将要进攻中国的时候,国防部派出一位高级军官领兵前往印中边境,可这位军官说:“中国是友好邻邦,不能打中国人。”他的上级对此十分生气,严厉地对他说:“你如果不去,我就撤了你的职!”他却坦然回答:“撤职我也不去。”这位高级军官正是陆文星。
陆文星出身于一个印度一个良好的知识分子家庭,父亲是一所大学的校长。他性格宽厚,和韩素音属于互补型,婚后夫妻俩感情甚好。陆文星对韩素音的言行从不干涉,并且全力支持她的创作,在生活上、精神上都尽可能地体贴她。韩素音说:“只要他在身边,就感到有无穷的力量。”
晚年,两人定居在瑞士西部的小城洛桑。一直到1998年手骨折之前,韩素音一直在写作。韩素音的一生可谓著作等身,涉猎范围包括小说、传记、散文。她的写作天赋得天独厚,复杂的身世与经历,曲折的恋情与婚姻,为她的创作提供了源源不断的素材。中国对外友好协会一直负责接待韩素音夫妇的卞晓春女士说:“无可否认,韩素音的确是最好的英文作家之一,她的笔调清新、优雅,用词非常准确。你翻字典会发现,她用的词只有一个意思,这在英文写作中是非常难得的。”
定居洛桑期间,韩素音夫妇不时双双飞往中国。1997年后,因为年老体弱,韩素音再也没有重返让她魂萦梦牵的中国大陆。当地时间2012年11月2日,韩素音于瑞士洛桑家中去世,享年96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