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胜衣:好春佳日:二月二,三月三
春天,好日子像花草一样茂盛繁多,这里结合近来读书和往时日记,谈谈两个如今相对少人关注、却又甚具情味的农历节日。
二月二:贺寿土地与百花
有两句古诗我很喜欢:“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归。”晚唐王驾(或说张演)的这首《社日》,将镜头定格在春社结束后的情景,绘出一幅古代乡村春日良辰的风情画,清逸、康宁、和乐,余味悠长。
社,本义是土地之神,其次指祭祀土神之所。社日就是祭祀之日,人们这天到社里祭神祈福(多为祈祝农事),饮酒作乐,观社戏,分猪肉,热闹欢腾,是古人的重要节庆。但“社无定日”,而是分别以立春、立秋后的第五个戊日为春社、秋社。这个换算很麻烦,所以我一直对社日没有明确印象,直到近读杨荫深《岁时令节》(上海辞书出版社,2014年5月一版),颇喜社日的具体日子问题有了着落。此书是在引经据典追本溯源的基础上写成的清通小品集,内容、文笔连同精致的装帧都颇具民国风度,很是可喜;内引清顾禄《清嘉录》:“二月二,为土神诞,俗称土地公公……犹古之社也。”又引清吴曼云《江乡节物词》小序:“杭俗(二月)二日煎糕炒豆,以祀土地,谓即春祭社之礼。”并考证出官社之外的民社为二月二这一风俗,当始于明朝。
二月二,本来就是一个有多重意义的节日,最出名的是龙抬头(龙头节),相传中华人文始祖伏羲每年此日亲理农耕,后代帝王仿之形成仪式,民间则围绕祭龙祈雨以利春耕,衍生出各地多种习俗。而我更看重的是,二月二还是花朝之一,古人设花朝节庆祝百花生日,不同地方有三个日期:二月初二、二月十二、二月十五,旧俗当日为花木披红挂彩祈祷繁盛、到花神庙拜祭为花祝寿,并有饮宴、踏青、扑蝶、挑菜、赋诗等“花诞”盛事。现在,很高兴其中的二月二又多了社日这一古风,原来土地神与花神的诞辰在同一天,可以给土地公和百花一起做生日。
随后检清蒋廷锡等编的《岁时荟萃》,关于社日定在二月二、社日与花朝交叠,又各找到补充资料:河北《吴桥县志》载:“二月初二日,乡村咸祭赛土地神,其古春社之遗意欤。”广东《四会县志》载:“二月花朝,乡人赛神祭社。”
从《岁时荟萃》辑录的海量历代史料得见,古人的社日诗词确多咏及花事,如明甘瑾《社日》:“鸡豚上戊家家酒,莺燕东风处处花。”明陈宪章《社中四首》之三:“东君也解游人意,红白交开树树花。”等等,端的繁花簇社。也有恬静清淡的,范成大《社日独坐》:“海棠雨后沁胭脂,杨柳风前撚绿丝。香篆结云深院静,去年今日燕来时。”这首诗让我过目难忘,安静的花木深院,悠悠香雾和忽来燕子,撩动起淡淡的春愁,却又节制着,那份岁月的惆怅,因了含蓄而雍容,闲适中的隐约心情。顺便说说,诗中写到“雨后”,历来记载也称每年社日必有雨,大概正因这是春雨时节,人们归为天龙降雨,才产生了龙头节。
花朝社日联系着土地神,跟龙抬头一样,是有农事背景的,因古代以二月二作为一年耕种之始。《岁时荟萃》引山西《罗山县志》:“二月二日花朝……农夫垦田地,种春菜。”官方还会察看农事以劝农,明宣德皇帝《御制花朝赐兵部尚书裴本》一诗,就既写了“紫杏丹桃系绮罗”等花木光景(系绮罗是指花朝日剪彩纸挂于花枝),也写到“三农耕稼皆举趾”的耕作情景。
此外,清潘荣陛《帝京岁时纪胜》记二月二龙头日:“小儿辈懒学,是日始进书房,曰占鳌头。”所以,还不妨把它看成书的节日。多年来,我的二月二就不乏书事花事相映。
三月三:致意流水与情人
下一个美丽的盛大节日,三月三上巳,与二月二社日在集会饮宴、男女相会、祭祀土地、求雨祈农等方面有重合之处,而“弄水”,更是上巳的重要内容。该节在秦汉时为三月上旬巳日,到魏晋固定于三月三,人们这天汇集于水滨修禊,即举行祓除不洁不祥的仪式,在河中洗濯以喻去垢除灾,并作种种嬉游,最文艺的节目是曲水流觞,雅士们围坐在盘旋的溪流旁,投杯于上游听其漂流,停到谁的面前便需饮酒赋诗。王羲之《兰亭集序》所记“清流激湍”、“一觞一咏”、“畅叙幽情”,便是这盛会的著名写照。故上巳被称为水边的节日(对应山上的节日重阳)。此外,这个阳春佳节还是“法定”的青年男女野外幽会之日,因而又被称为古代情人节。此风在很多少数民族中仍存在,如周一平等《岁时纪时辞典》记载,海南黎族就把三月三作为男女定情的“谈爱日”。
近日读到另一本好书、李道和的《岁时民俗与古小说研究》(天津古籍出版社,2004年2月一版),作者征引广博文献进行贯通研究,且有自己独到的视角,内容之丰富,分析之深透,令人大长见识,其中指出:巳的本意是除去邪疾;上巳发源于远古的偶合、求子礼俗,妇女们到河中沐浴洗涤,本意是祈求洗去无子之疾,以流水助生育;后来变为士民游乐,也就包含了以求子为借口的男女恋爱甚至“淫奔”,连确立礼仪的《周礼》都说:“于是时也,奔者不禁。”。
这一风情摇曳的佳节,我是2005年4月11日三月三才正式重视起来。当代虽已没有古典那种缤纷春光,却也“等闲临水还思旧”(宋韩琦《上巳》),那天恰好收到订购的《诗经百科辞典》,可算是私下的修禊了。《诗经》中的《溱洧》,写春水涣涣(题目是两条河名),士女相谑,汉韩婴《韩诗外传》将此诗释为描写上巳风俗(上巳一词在此首次出现),汉郑玄《毛诗笺》更指写的男女欢聚其实是“行夫妇之事”,即偶合。而我现在最惊诧的新知,是据《岁时民俗与古小说研究》所引宋黄朝英《靖康湘素杂记》介绍,诗中水边情人相赠的芍药,原来不仅是以结恩情的别离之花,还是令男女动情的媚草,更有破血去胎的药用,可使无致孕之累(至少在巫术观念上是这样),从而让野合男女放心求欢。——也就是说,芍药竟然是诗经时代的避孕药。如此春情花意,真是远古天地自然奔放的好气象。
到2006年3月31日三月三,也是想到古时上巳临流聚饮、戏水寻芳等诗酒风流已不再,惟向古书寻些许春色,读宋蒲积中《古今岁时杂咏》上巳诗一批等,颇发心怀。最惊喜的,是读到苏轼《上巳同王鲁直泛舟》,有我笔名的一个出处:“沈郎清瘦不胜衣。”欣然于自己与三月三这暮春嘉辰有了点联系。而沈郎的原型南朝沈约,亦有上巳诗《三月三日率尔成章》,一开头是:“丽日属元巳,年芳具在斯。开花已匝树,流莺复满枝。”好一派春光。结尾却是:“爱而不可见,宿昔减容仪。早当忘情去,叹息独何为。”——不愧沈郎。
此后一些年,则有机会得效古人的上巳出游踏青赏花。2011年4月5日三月三,上巳兼清明,撰写早前的杭州植物游记《留连留恋西湖柳》,也很恰好,因为古人清明有插柳的风俗,还因为上巳是古时的情人节庆,该文便写到“情人”的话题,但有一段话后来结集时因嫌枝蔓累赘删去了,这里可补说一下。
是引用那次江南春游沿路所读的张岱《西湖梦寻》,有一篇《三生石》,写两位知己,一位去世后以投胎的牧童后身践约相见,歌曰:“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长存。”孙家遂校注的浙江文艺版《西湖梦寻》对“情人”的注释极好:“珍重旧日情谊的人,故人。”当日查《辞源》,还得知情人的首义正是故人、旧友。——在情人的庸俗定义之外,须有那样的古典正解,才是一种珍重。
三月三上巳的前人诗词,不乏沈约“爱而不可见”那样的怀念“情人”之作,有恋情之忆,如秦观《风流子·上巳》,“青门同携手”的如梦前欢、绵绵此恨。也有知己之思,如文征明《上巳日独行溪上有怀九逵》结尾:“佳期寂寞春如许,辜负山花插满头。”(上巳有簪花的旧俗。)
最动人的是白居易之于老友元稹,《三月三日怀微之》诗曰:“良时光景长虚掷,壮岁风情已暗销。忽忆同为校书日,每年同醉是今朝。”全诗写得平实却深厚,不直言思念,然更见有情,时光如流水,节日是提醒人的刻度,个中心事,令人动容。
春天,遂如此属于百花、土地和流水,更属于有情人,与自然、与时光彼此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