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诗歌总集》018 / “作者”之五
《棋》中欧玛尔的诗句可能(不确定)是英国诗人菲茨杰拉德(Edward FitzGerald,1809-1883)所译的《欧玛尔·哈亚姆的鲁拜集》(The Rubáiyát of Omar Khayyám)第49首:
那不过是一张夜与昼的棋盘
'Tis all a Chequer-board of Nights and Days
我不知道菲茨杰拉德的译文与欧玛尔的波斯语原文相差多少,但我没有找到“囚徒”这个词,因此不确定,但这首诗与《棋》中呈现的诗意之间的联系是显而易见的吧。
——重发2020年2月6日公众号CopyMachine(已封)
《作者》(1960)
赠礼之诗
致玛利亚·艾舍尔·瓦斯奎斯[1]
没有人能读出泪水或责备
来贬低这篇上帝之威力的
宣言,上帝以祂绝妙的反讽
同时给了我书籍与黑夜。
获封为这座书城之主的
是一对失明的眼眸,只能
在梦的图书馆里阅读
无意义的篇章,一切都被黎明
让渡给它的渴望。白昼徒然
向双眼倾倒它无限的卷帙,
它们艰深如那些艰深的手写本
后者已在亚历山大[2]城中湮灭。
因为饥渴(一个希腊传说讲述)
一位国王在喷泉与花园间垂毙[3];
我漫无目的跋涉在这盲目的
图书馆,这座高大而幽深的监狱。
百科全书,地图册,东方
与西方,世纪,朝代,
符号,宇宙和宇宙起源学
列满四壁,但毫无用处。
在我的黑暗里,那虚浮的冥色
我用迟疑的手杖慢慢摸索,
我,原本还曾设想天堂
是属于一座图书馆的类型。
某种事物,肯定不能名之以
机运这个词,在统辖这一切;
还有别人曾在别的迷茫暮色里
领受过这众多的书籍与黑暗。
游荡在缓慢的走廊之间
怀着神圣的无名恐惧我常感到
我就是那另一个,那死者,曾在
同样的日子迈过同样的步履。
两者之中,是谁在书写这首
一个复数的我与一道孤影之诗?
那为我命名的词又算得了什么
倘若这诅咒是共同的,是同一个?
格鲁萨克[4]或博尔赫斯,我看着
这亲爱的世界变形与熄灭
成为一堆苍白而模糊的灰烬
就仿佛是梦境,或者是遗忘。
[1] María Esther Vázquez(1937- ),阿根廷作家,新闻记者,博尔赫斯的助手与女友,曾于1964年与博尔赫斯宣布结婚,但很快分手。
[2] Alejandría,埃及城市。亚历山大图书馆构建于公元前托勒密一世(PtolomeoI Sóter,公元前367-公元前283)统治期间,成为古代西方最大也最著名的图书馆,据传曾被恺撒于公元前48年,罗马皇帝奥雷里安(Lucio Domicio Aureliano,214-275)于公元270年代,穆斯林于641年等多次焚毁。
[3] 希腊神话中约公元前7世纪的弗里吉亚(Frigia)国王弥达斯(Midas)获酒神狄奥尼索斯赐点金之术,可将他点触的一切,包括食物和水都变成黄金,因而近于饿死,后狄奥尼索斯指引他在帕克托罗斯河(Pactolo)中沐浴才得以解除点金术。
[4] Paul-François Groussac(1848-1929),法国裔阿根廷作家,文学批评家,历史学家,1885年后担任阿根廷国立图书馆馆长直到去世。他与博尔赫斯一样视力极差,在掌管图书馆时已经完全失明。
沙漏
有何不可,无论是用夏天里
一根柱子投下的笔直阴影
还是用那条赫拉克利特从中
看见我们的愚妄的河水来度量
时间,既然对于时间与命运
两者都颇为相似:难以测度的
昼日的阴影与不可回复的
流水循着它的航道奔行的轨迹。
有何不可,但时间在沙漠里
发现了另一种物质,既轻又重,
仿佛它是被想象出来的
用以度量逝去之人的时间。
这寓言性的器具便由此产生
呈现于辞书的版画之中,
这物件被无趣的古董商人
归入了那个灰尘覆盖的世界
里面尽是单只的象,无刃的
宝剑,模糊不清的望远镜,
是被鸦片咬蚀的白檀木,
是尘土,是意外与虚空无物。
谁不曾耽留在这庄重而又
阴沉的器具之前?它被握在
神的右手之中与镰刀相伴
它们的轮廓曾为丢勒[1]所再现。
从开口的尖端,倒置的锥体
任细密的沙粒倾泻而下,
缓慢的金子次第掉落并填满
它的宇宙那空洞的玻璃。
有一种愉悦在于谛视神秘的
沙子轻轻地滑动与俯冲
并在落下的一刹那推挤回旋
那样的匆忙全为人类所有。
循环往复的沙子是同一堆
而无穷尽的是沙子的历史;
就这样,在你的苦与乐之下,
无懈可击的永恒已沉沦。
它下落的进程永不休止。
我流血,玻璃不会。这仪式
沙子的倾倒是无限的
生命随着沙子离我们而去。
在沙子的分秒之中我相信
感觉到了宇宙的时间:历史
被记忆封存在它的镜子里
或已被魔法的忘川[2]溶化。
烟的立柱或是火的立柱,
迦太基和罗马和它们的鏖战,
巫师西蒙[3],七英尺黄土
撒克森之王将它送给了挪威之王[4],
将一切抽取而又失去的就是这
无尽沙子连成的不倦的细线。
我救不了自己,身为偶然的产物
由时间,碎如齑粉的材料构成。
[1] Alberto Durero(1471-1528),德国画家,数字家,神学家。
[2] Leteo,希腊神话中的冥河之一。
[3] Simón Mago(鼎盛于1世纪),圣经中撒玛利亚(Samaria,介于今以色列与约旦之间的地区)的施魔法者。
[4] Harald Sigurdarson(1015-1066),挪威国王(1046-1066),1066年入侵英格兰,并于同年在斯坦福桥(Stamford Bridge)被盎格鲁-萨克森末代国王哈罗德二世(Harold Godwinson,1022-1066)击败并杀死。据说在与挪威军队交战之前,哈罗德二世被问及愿意向西固尔达尔松奉献何物以解困时,回答说“六英尺英格兰的黄土或是七英尺,因为他比大多数男人要高”。
棋
I
在他们庄严的角落,对弈者
调动缓慢的棋子。棋盘
把他们羁留到黎明,它严酷的
疆域里两种颜色在互相仇恨。
坪中的形体闪耀着魔法的
精确:荷马式的车,轻捷的
马,全副武装的后,终极的王,
倾斜的象与侵略的兵卒。
即使棋手们已经抽身离去,
即使时间已将他们耗尽,
确定无疑那仪式绝不会停止。
这战火原本是在东方点燃
如今它的剧场是全世界。
像那另一个游戏,它永无止境。
软弱的王,斜跳的象,噬血的
后,直行的车和狡诈的卒
在黑白相间的道路之上
寻求与展开它们全副武装的战斗。
它们不知道是对弈者高超的
手在左右着它们的命运,
不知道是一种钻石般的精确
掌握着它们的意志和行程。
而下棋的人也一样身为囚徒
(此语出自欧玛尔[1])囿于另一张
由黑夜与白天构成的棋盘。
是上帝移动棋手,后者移动棋子
在上帝身后,又是什么上帝设下了
这尘土,时间,睡梦与痛苦的布局?
[1] Omar Khayyám(1048-1131),波斯哲学家,数学家,天文学家,诗人。
镜子
我早已觉察到了镜子的恐怖
不单是对着那片穿不透的玻璃
一个不可能也不容居住的
反影的空间在此结束与开始,
也是对着水面,想到它模仿
深邃天空里的另一种蔚蓝
有时则由颠倒的鸟划出
虚幻的飞行或荡起一阵微颤
更是面对着精美的乌檀木
寂然无声的表面,它的光润
梦境般重现一座模糊的大理石像
或是一朵模糊的玫瑰的白,
今天,经过了多少迷惘的岁月
多少变幻月色之下的漫游,
我自问是机运的哪一个意外
造成了我心中对镜子的畏惧。
金属的镜子,蒙着面纱的
桃花心木的镜子,用它那
红色幽暝的雾霭来遮挡
那张凝望也被凝望的面容,
我看见它们是无限的,一份
古老契约的基本的履行者,
要繁衍世界如同那为父的
行动,不眠不休而又命中注定。
它们延续这无用与无常的世界
在它们致人晕眩的蛛网之间;
有时在傍晚它们变得朦胧
印上了一个未死之人的呼吸。
玻璃窥视我们。若在卧室的
四壁之间有一面镜子,我便不是
独自一人。还有另一个。还有反影
在黎明筹划一出秘而不宣的戏剧。
万物尽在发生却无物得以留存
在那些晶莹剔透的柜体之中
那里,如同奇异怪诞的拉比[1],
我们阅读着从右写到左的书籍。
克劳迪奥[2],一夕之王,被梦见的王,
从未自觉是一个梦,直到那一日
一个戏子模拟了他的弥天大罪
以哑默的艺术,在一个舞台之上。
奇特的是竟会有梦,竟会有镜子,
是每一日司空见惯与荒废的
库房里竟容得下虚幻而又
深邃的寰宇,这反影的编织物。
上帝(我不由想到)把一腔心血
全都注入了那不可企及的建筑
筑起它的是光,用玻璃的
润滑,也是影,用睡梦作材料。
上帝创造了夜晚,其中满载着
梦幻和由镜子衍生的形体
好让人类觉察到他不过是反影
与虚妄。正是这让我们惊惶不已。
[1] Rabinos,犹太教师或学者。
[2] Claudio,莎士比亚悲剧《哈姆莱特》(Hamlet)中的人物,哈姆莱特王子之叔,老王哈姆莱特王之弟,弑兄娶嫂并篡任国王,其罪行在第三幕第二场的戏班表演中被再现。
埃尔维拉·德·阿尔维亚尔[1]
她曾拥有一切但渐渐地
一切又弃她而去。我们曾见过
她拥有美丽的武装。清晨
和明彻的正午从它们的峰顶
向她展现了大地之上
荣华的万国。暮色将它们抹去。
星辰的恩惠(无边无际的
无所不在的缘由之网)给予她
财富,它将距离废除
如阿拉伯的魔毯,并混同
欲望与占有,还有诗歌的赠礼,
它把真正的痛苦改造成
一曲音乐,一声细语和一个象征,
还有激情,和血液里
伊图辛戈的战斗和月桂的重量,
还有在时间飘逝的长河
(长河与迷宫)和傍晚的
缓慢色彩中迷失的快乐。
一切都背弃了她,除了
一样。慷慨的优雅
陪伴着她直到她日子的尽头,
比疯狂和黯灭走得更远,
仿佛是天使一般。关于埃尔维拉
多少年过去,我最先看见的
是微笑,而那也是最后见到的。
[1] Elvira de Alvear(1907-1959),阿根廷作家,名媛,据传为博尔赫斯的资助人。
苏珊娜·索卡[1]
怀着缓慢的爱她观看着傍晚
流散的色彩。她乐于
迷失在复杂的乐曲
或诗篇的奇异生命之中。
不是原色的红而是重重的灰
编织起她乖戾的命运,
它惯于分辨取舍,也熟谙
摇摆不定,微妙暧昧。
她没有胆量踏进这座茫然的
迷宫,她从外面窥望着
形体,骚乱与喧嚣,
如同那另一位镜中的淑女。
不为祈求所及的众神
将她弃给了那只名叫火焰的老虎。
[1] Susana Soca(1906-1959),乌拉圭诗人,死于空难。
陈东飚 / 翻译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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