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界首的古家麻糊

1947年10月1日,皖西北边陲的界首获得解放,新成立的界首市民主政府在首任市长乔道三的带领下,清剿周边匪患,确保一方平安,大力发展经济,加快恢复城市活力。

翌年春上,一对年轻的回族夫妻风尘仆仆地踏进了界首城区。二十多岁的古献德衣着破旧,挑着一副颇为沉重的担子,担子一头挑着捆扎好的碗筷,另一头却是一个硕大的陶瓷坛子,和他年岁相当的妻子抱着四岁的儿子古树春。这一家三口自老家亳州逃荒而来,闻说界首解放后,相对平安,生意也好做,便步行二百多里来到此地。界首定居的回族群众相当多。在热心的穆斯林帮助下,他们在解放路东侧的夏庄巷租了两间便宜房子,开始准备做生意。

搭起炉灶生起火,一切都会旺的。古献德在界首市内走个来回,决定把生意安在力行街南头,那一块地方人流量大,正适合自己的家传生意。

古家的家传生意是麻糊,这是来自亳州回族的传统小吃,至于老辈人怎么发明了它,已经无人知晓了。界首这地方也有几家做麻糊生意的,不过,古献德对自己家传的手艺很有自信。

几百里挑过来的陶瓷坛子,高约一米,坛口直径半米左右,是专门盛放麻糊的容器,乍一看,似乎跟普通的陶缸无甚区别,其实坛壁大有玄机。家庭用来盛水的陶缸,工艺粗糙,缸壁厚且笨重。而专门烧制的麻糊坛子,较薄的坛壁在盛满热腾腾的麻糊后在一定程度上减轻了重量。不过,要正式使用它,还需要为它“穿上”定制的外衣。

从花布街选购的天蓝色粗布,结实又耐用,按照麻糊坛子的高矮粗细,量身定制成一个圆形的双层布兜,将麻糊坛子口朝下,倒放在地面的垫子上、上,从底部自上而下“兜”好,不扭不曲,然后翻转,坛口朝上。取备好的细软麦秸,从布兜的开口处塞进去,一边塞,一边用手捋顺压实。等那一麻袋麦秸全部匀称地装进布兜,麻糊坛子就穿上了一件厚实的麦秸袄,可以有效地裹住坛内的热度。

麻糊的烧制技术并不复杂。首先,要将购来的上好大米用石磨碾成粉浆,然后过箩,筛去粗粒。将筛好的米粉浆放置瓦盆中浸泡一夜,备用。次日,开始生火烧制。古献德请人搭制的地锅灶,高约一米,其上直径一米半的铁锅看起来非常醒目。倒入几桶清水后,他的妻子一边拉着风箱,一边熟练地向灶膛内投放木块。在将大锅内的水烧开的这段时间,古献德将瓦盆中的水轻轻滗掉,再次倒入清水后,用勺子将米粉搅匀成稠糊状,然后端起瓦盆把米糊均匀“沏”入锅内,再盖上锅盖,文火烧至开锅。这话说来简单,但实际操作中,地锅火候的掌握和“沏”米糊的手法皆大有讲究,是古家麻糊烧制技艺的核心所在,例不外传。

麻糊烧好后,用大舀子从锅内舀入麻糊坛子,挑到力行街南头,找块空地,开张生意。这儿是力行街与中州路的交叉地带,向南过豫平街(今玉平街)为颍河上的三渡口,向东则是界首最热闹的解放一、二、三大街。古家是回民,亮出清真牌子,立刻就有回族民众过来尝鲜,很快打响了名声。1938年8月,国民党为阻止日军侵攻,意图“以水代兵”,炸毁了郑州花园口黄河大堤,造成人为的黄河决堤改道,形成大片的黄泛区,间接导致惨绝人寰的1942年河南大饥荒。河南省档案馆记载,黄水蔓延之处,有千万人受灾,死亡89万人,390万人流离失所。在这场大灾难中,位于黄泛区中央的界首三镇由于地势略高,兼有颍河水路便利,商业畸形发展,成为名噪一时的“小上海”。虽然随着1945年日寇投降后,大批商家和难民的离去导致了界首经济的衰落,但历经繁华的老界首们眼界高着呢,你的东西好不好,他们一看一尝就知道。一碗麻糊盛出来,上面先均匀撒上一层芝麻盐,再点缀上绵软的熟黄豆和开水焯出的新鲜芹菜段,卖相极佳。米糊加芝麻,这便是“麻糊”名字的缘由。拿起调羹舀一勺,喝到嘴里,芝麻香,豆子绵软,芹菜脆生生,三种佐味搅在一起,更衬托出米糊如玉般的滑润可口。有那盐味浅的人不要任何佐料,也不用调羹,要了碗纯米糊端着喝。这一喝又有发现,古家的麻糊用料确实实在,米糊粘稠不挂碗,慢慢转着碗喝,能喝到碗底朝天,干净喜人。

古家家训,干麻糊做到不砸碗,不勾边,要溜沿。所谓“砸碗”,是个很江湖的说法,属于江湖切口(黑话)。在浆水门,也就是卖早餐小吃的这个行当,会“砸碗”的都是老手了。无论稀饭、麻糊、豆汁、胡辣汤、豆沫等,都属于浆水。熟练的老师傅在给顾客打浆水的时候,动作又快又稳,外行的顾客根本看不出门道。一碗浆水端到手,趁热喝,没感觉,若是放在桌上停个几分钟再喝,就能看出碗里的浆水明显低于碗口内沿那条圆形的痕迹线,门道就在这里!会“砸碗”的老师傅,由于手法纯熟,动作极快,盛在碗里的浆水会兜住一些空气,从而使碗里的浆水显得是满满的。话又说回来,顾客吃早餐都是趁热喝粥,谁会刻意冷凉再去吃呢?所谓“勾边”,是指盛麻糊刻意不满碗,碗边与碗内麻糊平面相差一指宽。无论砸碗和勾边,都是不诚信的表现,知道的顾客下次就不回头了。何谓“溜沿”?沿指碗沿,就是要你一碗麻糊盛出来,恰与碗边一线,太满则溢。正是依靠这简单而质朴的要求,加上货真价实的内容,才使得古家麻糊在界首留下了有口皆碑的名声。

名声传出去,有人把古家麻糊与汉族著名小吃“片儿汤”相提并论,顺便创造了一句歇后语。嗯,那些做事不用心的人,绝对是老古家的片儿汤——马虎(麻糊)。

1956年,界首县开展对私营资本主义工商业进行社会主义改造的试点工作。三月份县委总结试点经验,作出了全面对“私改”的部署,至六月基本实现了全行业公私合营。在这场大潮中,古献德的麻糊生意唯有歇业,依靠做菜手艺,他进了界首新农村饭店做改刀师傅。1976年文化大革命结束后,古献德重操旧业,在夏庄巷与解放四大街交叉路口与老哈家的油条搭档。八十年代中叶,古家麻糊摊子又转到信义街中段,现在小上海商场南门之前。古家麻糊养活了一大家人,却也是看天吃饭的生意,一直没有固定的场所,也曾搬迁到大义街北头,在早上跟张如意合作。张如意炸油条,古家卖豆沫。前面说过如何烧制麻糊,其实,豆沫和麻糊的烧制技艺颇为相似,只是配料不同。碾好的米粉不用过箩筛,浸泡好后,加入粉丝、豆瓣、花生、豆腐皮、菜叶、黑芝麻,调好盐味,烧制成汤,便是豆沫。这一点,老界首区分的很清楚。如果你到了阜阳,这两样小吃的名称是这样的:麻糊叫甜麻糊,豆沫叫咸麻糊。不过做全天的生意太累,也就是年把左右,古家就不再销售豆沫,一直以麻糊为业了。小上海商场改建后,古永家的麻糊摊子就转移到了东风剧场前面的广场西侧边缘,距离古家也就是两条街左右,经营点彻底固定下来。

古献德的孙子古永成人后,家里为他订做了一辆用架子车底盘改制的简易手推车,淘汰了原有的肩挑方式。古家小小的院落里,有一个占据了半壁江山的小作坊,坊内北面是硕大的地锅,每天下午冒着滚滚白气;南面是小巧的石磨,这会儿没半点动静。古家的麻糊用地锅烧制,每天早上,一家人便忙碌起来,石磨碾米粉,开水淖芹菜,煮豆子,擀芝麻盐……到了下午,地锅点火烧水,这些活计基本上都是古献德和儿子古树春来做,古献德的孙子古永其实是做最后一道手续,发卖。麻糊烧好后,古献德用舀子从地锅里面舀进一口大坛子里,他头戴礼拜帽,长须飘然,在地锅上方腾起的滚滚白色雾气中,俨然有神仙之姿。安放在木架底座上的坛子外面罩着保温的蓝色外罩,还有两条厚厚的长竹片,下揽底座,上结于顶。待地锅里的麻糊全部舀入麻糊坛子后,盖上套了保温纱布的木制缸盖后,将一根粗大的木杠子插进缸上方结实的绳套里,两个人一前一后,将杠子架在肩上,扶好,先蹲后起,慢慢将这一大坛子麻糊抬了起来,一步步抬出古家小院,小心地将麻糊坛子平抬到手推车的后半部分,安定好。车的前半部分安放着碗、盆、凳子和配菜。

推着车子出生意,不远的路程能走近半小时,盛满麻糊的坛子很重,手推车的轮胎被压瘪了一半,根本没办法走快。

到达地点后,用一个长方体的木块垫在手推车前面正中的角铁下,固定住。附近有几张用铁链锁着的小桌子,古永过去开了锁,把桌子掂过来,把凳子围着小桌分散摆好。这一切做好后,古永提着水桶到附近提了满满一桶自来水回来,用来涮碗。四点过后,附近的老人带着孩子陆陆续续过来了,麻糊健胃易消化,是老人和孩子的最爱。古永的生意开始发市了,缸盖半掀,左手端空碗,右手将木勺深入缸内盛出麻糊,利索地倒入碗中,撒上佐料,递给顾客。还别说,这特制的麻糊坛子保温效果真好,天将晚,销售到最后的麻糊盛出来喝到嘴里,依旧是热乎乎的。

然而古永只是一个不用心的经营者,他父亲古树春会烧制麻糊,他没学会。古永结婚之后,两口子齐心协力卖麻糊,但是时间长了,感觉依靠家里的麻糊生意,手头太过拮据,便筹资与妻子一起开了个鞋店。鞋店生意支撑了一段时间,因为种种原因不干了,古永也离了婚。到1998年9月,古献德老人去世。失去了最疼爱自己的人,性格内向的古永愈发自闭,最后什么也不愿意去做,而他的弟弟妹妹各有自己的工作,又不愿意接手家里的传统生意,不知不觉,古家麻糊已经有二十年没有出现在界首了。

2017年春节期间,古永的父亲古树春在家收拾东西,1944年被父母抱进界首的他,如今也是73岁高龄的老人了。面对父亲带进界首的麻糊缸,他沉默而无言……

本文刊载于2017年7月24日《颍州晚报》,插图为报上所配,特此向编辑老师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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