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妈的猪圈
二妈今年85岁了,据说,她的猪圈已有60年的历史。
二妈的猪圈黑黝黝的,占据了整个西面院子,庞然大物一样盘踞着。猪圈是由不规则的大石块垒成的,由水泥勾缝,石块是黑花色的,据说50年前曾是洁白的花岗岩。经过经年的风雨侵蚀,已经变得斑驳。原来不平的石面,被磨得光溜溜的,在粗细不一的暗褐色水泥勾缝的衬映下,仿佛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妪。猪圈的围墙不高,一人来高,站在猪圈外可以看见猪圈里面欢跑的猪。水泥照面的墙头上摆着几个粗糙的泥花盆,种着一些春天发芽、夏天开花、秋天结籽的草本花。猪圈门是麻花钢筋焊接成的,“麻花”已经找不到了,一根根铁棍基本上也是光溜溜、黑漆漆,只有用手摸上去还有一些螺纹的感觉。据说,这个猪圈是二妈年轻时候盖起的,伴随着二妈从一个水一样的年轻媳妇走走到现在的步履蹒跚,见证了二妈靠着猪圈怎样把一个家徒四壁的大家庭经营成现在的三里五村都羡慕甚至嫉妒的“外有吃皇粮的,家有能事儿的”的和谐大家庭。
据说,姑娘时候的二妈是十里八村的一枝花。身材高挑苗条,大眼睛水灵灵的仿佛总含着笑意,两条粗大乌黑的麻花辫子一摆一摆在身后,在加上温柔和顺的脾气,干起农活来利索的身手,二妈一直是家里甚至村里的骄傲。所以,即使是前来说媒的人踏破了门槛,还是暗地里表达爱意的小伙子排成了队,二妈的婚事一直到24岁也没有着落下来。直到24岁那年的年末,一个媒人把正在当兵的二爹领到二妈的跟前。
那个时候的二爹穿着一身军装,算得上英姿勃发。一个标准的军礼一下子把二妈的脸弄红了,心也弄乱了。于是,不顾家人的反对,在交往了半年之后,二妈毅然嫁给了家徒四壁、仍在当兵的二爹。
结婚了,二爹仍在遥远的南方当兵。二妈进了门,就按照农村的规矩担当起长媳和长嫂的责任(二爹有一个姐姐,按照农村的风俗,二爹就排为二了,其实为长子)。每天早早起床,把包括公婆、一个小叔子、两个小姑子的早饭做好,侍候着吃完,然后打发大家上工的上工(当时还有生产队,农民靠挣工分为主要生活来源),上学的上学,自己再扒拉一口饭,快手快脚地收拾好家务,急匆匆地赶往生产队赶着上工。虽然二爹在部队省吃俭用把津贴邮回家补贴家用,虽然二妈和公婆在家里勤俭持家使劲干活挣工分,但是毕竟家里劳力少,花钱多,每年除去供一个小叔子、两个小姑子上学之后,每到过年家里连一顿像样的年夜饭都吃不上。要强的二妈既郁闷又恼火。按照当时的政策,二妈在想了无数个赚钱的“高招”之后,决定还是走老家的传统路子——养猪补贴家用。
说干就干,二妈在和公公婆婆商量之后,拿出娘家大姐以前塞给她的10元贴己钱(这在当时算是一笔大钱,相当于现在的1500元),在公公婆婆内疚(他们拿不出一分钱)和欣喜的眼光中,找来娘家人,找来邻居,买来大石块,挑来黄土,用3天时间在院子里垒了一个在当时算是豪华气派的大猪圈,并且抓了两头小猪崽。从此,二妈开始了她60年的养猪生涯。
二妈在养猪上可谓是“精打细算”。刷过洗碗的泔水、烂菜叶、田野里偶尔被遗忘的几颗苞米、黄豆,还有年底从生产队分来的苞米,都是两只猪崽的食物。更为算计的是,二妈每天上工时必带着一个大粪筐,就为了下工的时候捎回来一大筐野菜当作猪食,可以省点买饲料的成本啊!于是,二妈更加操劳。每天凌晨3:00就起床,做饭、打对猪食、做家务、侍候老小吃饭,趁着上工前跑到田边堤埂打一筐野菜回来,然后再去上工。下工时,也是如此。不到半个月,二妈就累瘦了10斤,原本胖乎乎的手也青筋暴露了。公婆看到她这样,很是不忍。可是二妈只是笑笑:“没啥!年轻人吃点苦,没啥!”二妈打菜打出了“瘾头”。听三叔(二妈的小叔子)说,有一次他放学回家,月亮已经升起来了,朦朦胧胧看见前面一个人正在大渠(灌溉农田用的输水深沟)的坡顶上弯腰挖着野菜,突然一下子就不见了。他吓得赶紧跑上大渠坡顶,一看,竟然是二嫂一身泥水的躺在大渠里,衣服全湿透了,粪筐里的野菜洒了一渠。当三叔哭着滚下大渠时,二妈已经跪着边流眼泪边收拾散落的野菜,还在骂着自己:“咋这么不争气?咋就能骨碌下来?”当三叔把二嫂拉上大渠坡顶时,才知道二妈挖野菜挖着挖着,眼前一黑就咕噜下去了。三叔看着一身泥水的二妈,拉着二妈流血的手,哭着说:“嫂子,以后再也不让你这样挨累了!让我和四妹他们干吧!”“你敢!你们把学给我念好了就行!别的不是你们管的事儿!”一向温顺的二妈勃然大怒,还给了三叔一巴掌,然后一瘸一拐的挎着粪筐走了。看着二妈趔趄的背影,18岁的三叔蹲在地上哭了足有半个小时。从此,三叔和两个小姑早晨必定早起半个小时去打猪草。但是二妈也仍在打着猪草。终于,在年底二爹复员回家的时候,结婚将近一年的二妈也把两头小猪崽养成了大肥猪。于是,在那一年的除夕,二妈家一大家人围坐在热乎乎的火炕上,吃了一顿几年都没有那么丰盛的猪肉馅饺子和猪肉白菜炖粉条,每个人也都穿上了一件新衣服。看着公公婆婆知足的笑容,小叔子小姑子敬佩和二爹有些愧疚更多感激的目光,二妈陶醉了。
第二年的春天,二妈又买了两头小猪崽。这回,二妈不用那么辛苦了,因为二爹已经复员回家开始挣工分了,也能帮着打打猪草做做家务了。最主要的是,二妈有了身孕。但是,拖着大肚子的二妈仍旧精心照顾着两头猪崽的长大。那可是全家过年、过好日子、小叔子小姑子上学的希望啊!在那年的冬天,二妈家喜讯捷传,两头猪卖出了好价钱,小叔子上大学、小姑子上高中的学费绰绰有余,然后就是二妈顺利生下了大哥;来年春天的时候,小叔子考上了重点大学,两个小姑子分别考入了重点高中和重点初中。公公婆婆笑得合不拢嘴,脸上的皱纹都少了很多。
从此以后,二妈每年都在猪圈里养两头猪。春天抓猪崽,冬天卖肥猪,然后用这些钱分配上学的学费、老人的养老、孩子的养育,还有猪圈的加固、抓猪崽的钱,甚至存款(那个时候,工分只能满足吃饭)。随着时光的推移,二妈脸上的皱纹也见了,多了,她的猪圈经历风吹日晒和猪拱人摸,也在逐年老化,于是,黄泥石头墙慢慢变成白灰石头墙,又变成水泥石头墙。唯一不变的是那些大石块,几年一换在墙上的位置,白色变成了花色,原来的棱角也在被磨平,变得光溜溜的了,还有就是二妈年复一年的春天抓猪崽,冬天卖肥猪的行为。而二妈的小叔子、小姑子在猪圈的“支持”下,用卖猪的钱,陆续考入大学、读完大学、参加工作、成家立业了。
在二妈55岁那年,当二妈最小的孩子,三哥也研究生毕业,按照往年的惯例和叔叔、姑姑、哥哥姐姐们回家过团员年,大家围坐在热乎乎的土炕上吃猪肉白菜炖粉条时,大家的目光不约而同的落在二妈有些苍老的面容和粗糙的大手上,然后就转移到院子里已经有些残破的猪圈上,终于,三叔含着眼泪说话了:“嫂子,这么多年,这个家要是没有你操持,没有你用那个猪圈养猪供我们上学,咱家不可能有今天这个样儿。你和二哥也60多岁了,我们都参加工作了,你们两个就别再养猪了。愿意种点地,你们就依着自个儿的习惯种点,但是不能累着。我们几个每年每家给你和二哥5000元养老费,6家3万块足够你们花了。你为这个家操劳了一辈子,也该歇歇,享享福,让我们尽尽孝心了。”坐在炕头上的二妈用手抹了抹眼角的泪,乐着对三叔他们说:“老三啊,嫂子有你这句话就够了!你们是都有钱,也都惦着我和你二哥,可是你们都有自个儿的事儿啊!我和你二哥都还能挪得动,嗯,你们的钱呢,就算是给我和你二哥了,这个猪啊,我还得养。你看,咱们家不用这个卖猪的钱了,可是还有人需要啊!你们不知道啊,西头老王家的孩子,老王精神病了,两个孩子学习还都挺好,下个学期打算不上了呢!为啥?没有钱供啊!我跟你二哥商量了,以后呢,每年还是两头猪,除去过年留给你们吃的猪肉外,其余的全卖了,都给老王家那两个孩子上学用吧!”“嫂子-”“妈-”“别说了,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你们若是有孝心,就一年拿出个千八百的,帮一下那些上不起学的孩子们。咱们,也打那时候过来过啊!”于是,关于二妈养不养猪的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来年的春天,三叔他们从城里拉来水泥等,不顾二妈的反对,按照新农村的要求把猪圈翻修一新,只是保留了黑黝黝的石头墙。据三叔说,那些石头墙,是二妈对他们几个的爱的见证,所以,不能动。
两只猪崽在干净的猪圈里欢快的跑着,二妈坐在阳光里,大门外,两声清脆的“二奶”伴着自行车铃声飞驰而去,那是老王家的孩子去参加县里的竞赛了。二妈的眼睛眯缝起来,仿佛看到了两张大红的录取通知书。
一晃,又是30年过去了,老王家的孩子早已参加工作,接着,李村的张小兰、王村的王才生、还有辽宁大连的王小虎陆陆续续参加了工作。据村里人说,这么多年,二妈用养猪的收入帮助了12个孩子上学。因为,每年春节,她家的圆桌就得增加至少2个人,现在,来吃猪肉白菜炖粉条的除去三叔他们,已经有20多人,加在一共有8桌了。
如今,二妈的腿脚不再灵便,每天只能挪着到猪圈前,摸着溜光的发黑的石头墙,摸着漆黑发亮的猪圈门,看着猪圈里欢快跑着的两头猪,二妈的脸上满是憧憬和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