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转载2】翁偶虹:京剧老生的第二个里程碑[下]

    在余叔岩攻艺、演戏的时代,演员和戏曲评论家,很少有人注意到戏曲里程式化的艺术手段来源于生活,提炼于生活,是生活真实与艺术真实的高度结合。但是当时的许多艺术大师如杨小楼、梅兰芳、程砚秋、荀慧生、尚小云、高庆奎、周信芳等,已然在实践中做到了生活真实与艺术真实的高度结合,余叔岩当不例外。余派艺术,一般总是推崇他的唱腔, 实则他以生活为皈依的整体艺术,不只体现于唱腔, 而是更多地体现于余派的念白和做、表。
    余叔岩的念白,有时在极端恪守湖广音与中州韵的范畴中,用接近普通话的声调语气,表现生活,如同日常生活里的说话一样,不但不使听众感到突兀,反而觉得自然、透亮。例如,他演《搜孤救孤》,在程夫人坚决不肯割舍亲生儿子来代替孤儿,回避于别室之后,公孙杵臼来询消息,他扮演的程婴,提高了声音,似责人而又似自责地念“她执意的不肯哪”从这句念白,使观众看到程婴的满脸秋霜,肃然冷峻,生活化的语气,达到了饱和点。又如他演《卖马当铜》,当王老好索债未遂,欲以“喊叫”羞辱秦琼,一般演秦琼者,都是在“你要喊叫”之后,念“任你喊叫”, 余叔岩则用北京俗话而又略略上口的“去你的”三个字,代替“任你喊叫”, 使人感到秦琼的穷途末路,更接近于生活。又如他演《御碑亭》的王有道,金榜题名后,与柳生春会晤于大主考面前,询问柳生春在御碑亭避雨的前情,心神交往在柳生春是否与孟月华有所接触,几次关心地追问“未曾交谈”、“实未交谈”。经过柳的据实回答,要表现王有道的内在尴尬,达于外化,确是个棘手文章。余叔岩捉着了生活的细节,做了个似无意似有意的咳嗽,表现出王有道的惶愧心情,尴尬神态,称得起颊上三毛,传神阿堵,使观众不觉得是台上演戏,而是看到生活中的真实情景。又如他演《开山府》的邹应龙,在严侠受斥于严篙,为邹应龙牵马赔礼时邹应龙唱得“……从今后我不把尊官来叫”,严侠问:“那您叫我什么哪?” 邹应龙念一句:“我叫你喏”, 然后接唱:“你就是我邹老爷牵马坠镫的势利小人”。一般演唱者都是把“我叫你喏”四个字连着念下去,重音放在
“喏”字上,显示叫唱的“肩膀儿”。余叔岩则不然,他念到“我叫你”的“你”字时,略一停顿,然后紧接着用阳平音值念出“喏”字,而不是用去声音值同时在“你”字出口后,眼神锐视严侠,用手一指,念出“喏”字。以阳平念“喏”字,就是普通话中“你看这个,你听这个”的意思。这里指出的“这个”,也就是下句唱中的“……势利小人”, 与念去声的“喏”字,只当“叫唱”的语助词,含意大相径庭,表现生活的意境更是大有距离的。又如他演《天雷报》的张元秀,与贺氏的感情矛盾,始终是在秋雨淅沥中,微微地荡起几股寒风,保持着“少年夫妻老是伴”相依为命的内心世界,直至认子未遂,撕下了张继保的画皮,念白的声调语气,才逐渐地寒风砭骨。最后念到“报恩就是这二百钱”, “二”字高扬,“百”字劲吐,“钱”字锐出,铿锵的动听之度,不仅仅停留在悦耳的口劲功夫上,而是总结了生活中的夙愿与积怒,倾泻出生活中的冷潮与热讽,埋伏下生活中的绝望与轻生。余叔岩就是这样用生活化的念白,点睛般地念活了每一个剧中人物。至于他演《定军山》的黄忠,与张郃会阵时念白用“重音”,表示身在战场与夏侯渊互放俘虏的问答时念白用“高音”,表示身在山头与诸葛亮、刘备问答时,虽然激怒而辩,却是低音柔气,表示身在黄罗宝帐。这些表现生活真实的念白细节,在他所演的剧目中,无不如此。
    余叔岩的念白戏,与唱工戏几乎是平分秋色的,《一捧雪》、《审头》、《失印救火》、《开山府》、《九更天》、《梅龙镇》、《坐楼杀惜》、《群英会》等,都是他的代表作。后来马连良以念白戏雄视剧坛,但他并不否认曾吸收过余派的念白精华,化为有益的营养,充实自己。可见余叔岩的念白,正是以生活为皈依,成为余派艺术整体中的重要组成部分,承谭派而启后,树风范于后学。
    在创新方面,余叔岩与当时并称为梨园三杰的杨小楼、梅兰芳相较,明显地是个空白。他演出的剧目几乎没有一出新编戏,他一生的精力完全用在精益求精的志趣上。事实证明,京剧的老生艺术从奠基人程长庚到梨园汤武的谭鑫培,经历了一个由粗到精的阶段。谭鑫培在当时看来,已然达到精新的饱和点。余叔岩崇拜谭鑫培,继承谭鑫培,但是从他的艺术素养出发,敢于突破谭派在老生艺术上的饱和点。他肯定、折服谭派的精新,而肯定与折服并不能制约他那补充与发展的主观能动性。他有才华、有志趣、有韧性,要在谭派精新的成就精益求精。所以他一生的精力着眼于此、奋斗于此。在他那奋斗的航程中,不仅是如上所述的苦学苦练。邃探冥思,其严肃的态度,严格的要求谨,慎的孽画,谦虚的追求,更是他取得高度成就的重要因素。
    余叔岩每次演出,一进后台即寡言默坐,就是听到看到他最喜爱的斗蟋蟀、比秋虫(冬日以葫芦养秋虫,演员常在后台互相比较),也听若罔闻, 视若无睹。扮戏时, 只要脸上抹上高红,休说谐谐挚友,就是赫赫权贵到后台来看望他,他也只是颔首示意、不作寒喧。临场时用热毛巾捂一捂睑,顿觉神采焕发。而神色更显严肃,知者安之,不知者也为他的严肃而敬畏之。他就是以如此严肃的态度,步上氍毹又换了一个人似的千变万化地活跃起来,忠实地表演他所承担的角色。
    余叔岩对于合作的演员,选择极精。精的指标,就是严格的要求。终其一生,钱金福、王长林是他的左右手,钱、王逝世,仍袭用钱的哲嗣钱宝森、王的哲嗣王福山。铜锤必用裘桂仙,青衣恭请他的岳父陈德霖,二路老生前后选用李顺亭和鲍吉祥,小生必用程继仙,花旦必用筱翠花。就是他与杨小楼、梅兰芳合作,贴身配角,仍如其旧,此它无。在主配默契之中,他严格要求于对方,对方亦严格地要求他而互相鼓励,绝不象后来的挑班演员,为了精减开销,降格以求,导致削弱了自己艺术的风采。更不象某些剧团的演出,因陋就简,滥竿充数,致使观众感到空虚,毫无兴致(今日剧坛仍有此种现象)。他这种严格要求的作风深深地影响了梅兰芳、程砚秋、尚小云、马连良以及周信芳。
    余叔岩每排一出谭派剧目,必请与谭合演过的钱金福、王长林、陈德霖等,检查纠正,指拨提示。精通谭派艺术的名票和顾曲家,也在必请之列。有时,他还挖空心思地访求当年与谭氏同台的次要角色,甚至请过龙套演员为他指点。他初演《定军山》的前夕,访知有位贫困的老龙套百本连,寄居于天桥的鸡毛小店。百本连是谭鑫培同庆班里的老龙套,谭演诸剧,无剧无之,此人为人机警聪明,略识文字。他凭台上经见常闻的记忆,能把许多戏的场数、台词记诸笔墨。在当年视剧本如秘宝的时代,许多演员都从他那里得到“准确的总讲”,故以“百本”冠其姓上,称之为“百本连”。余叔岩访知其人,即驱车请至家中,自己则如正式演出一样,扎扮整齐,表演全剧。百本连初震于余叔岩的盛名,不敢指出其疵,余又虔请直言,百本连才以亲身看到谭氏演《定军山》的体会,为余叔岩指点若干细节。再印证于与谭氏同过台的钱金福、王长林,无不称是。由于余叔岩这样地不涓细流,不耻下问,《定军山》的演出直如“优孟学孙叔敖,抵掌谈笑,致使人谓死者复生”。似这种谨慎谦虚的精神也是值得今天的演员学习的。
    余叔岩的谨慎谦虚既从事于生前、也擘画于身后。他最后灌制的《沙桥饯别》唱片第一次唱的那句“孤赐你藏经香僧衣僧帽”、“藏”字应唱去声,是西藏藏香的意思“香”字是团字必须卷舌唱出,方显真着。试片之后,余叔岩认为这两个字音,唱得含混不甚清晰,恐贻终身之瑕,兼致后学之讹,坚决重录,不允发行。他试唱多次,仍不惬己意,乃与友好研讨, 索性把“藏经香”改为“藏经箱”,意为收藏经卷的经箱,既作此解,“藏”字就要唱出阳平音,而“箱”字是明确的尖字,不必卷舌唱出,砺齿出之,更显清晰。议定之后,乘其嗓畅,午夜电告唱片公司,准备开机灌制,又分叩场面各家之门,会聚一堂,驱车而往,直闹个通宵达旦,二次重录,始底于成。余叔岩不以为苦,反而乐此不疲。但是公司方面为牟利而背约,前后两片,同时发行,购片者发现两片的歧异,未探底蕴,遂各以所得为据,引起多年的争论。殊不知余叔岩已苦心役神地做了适当的纠正工作。有知其来龙去脉者,感其谨慎谦虚的态度,更致钦仰余叔岩既严于律己,复严于律徒。他对于求艺者的严格要求,说明他忠实于艺术的良心。谭富英曾学《战太平》于余,只一个“水底鱼”出场,连学十数遍,均不能肖,富英已疲,余仍抖擞精神为其指点,幸陈氏夫人婉言劝解,始暂停而翌日再学。贯大元资望已高,仍渴望从余问艺,第一出学《宁武关》, 也是第一个出场后【杏花天】身段和曲子, 几次示范,几次摹习,终感不足。贯大元深知此剧繁难之度,望而生畏,不敢再置身于范秀堂中。陈少霖与余叔岩是郎舅之亲,陈欲尽得余艺,余亦愿倾囊授陈,基于骨肉情谊,要求更为严格,初学《一捧雪》,费尽气力,只得十之五六。继学《宁武关》,则全无是处,气得余氏不顾情面施以责打,夫人劝慰之顷,他拍着胸脯,指着天空说道:“我怎么学的,就得怎么教。我怎么唱的,就得教他怎么唱。我不能欺师灭祖,敷衍了事,耽误他的终身。”俗谓望子成龙者曰“恨铁不成钢”,这句话正是余叔岩严格要求弟子的写照。他生平比较得意的弟子,只有李少春和孟小冬。少春聪明绝顶,武功根底又深,虔心学艺,领悟力强,学了整出的《战太平》、《定军山》,又一鳞半爪的学了《宁武关》、《洗浮山》,改正了《战宛城》、《打渔杀家》、《法场换子》、《卖马当铜》等剧,虽也严格地几经磨炼,终于形神俱获。无怪余叔岩指着范秀轩中陈设的“七窍玲珑”的石玩,喻少春为“八窍玲珑”。孟小冬亲侍乃师汤药数年,耳濡目染,所得独丰,兼之武功无柢,专学文戏,事半功倍,得余之唱腔、念、做的神韵,十之八九。仅这位非余派艺术全豹的余派传人,她的成就,也是在余叔岩严格要求的传授中侥幸获得的。
    信笔写来,已近万言。一位承前启后、泽及后学的艺术大师,他的丰功伟绩,纵然再写万言,也难罄其岱岳之高、江海之阔。戋戋记此,只是从亲身所见之亲耳所闻的印象中,感觉到余叔岩的艺术成就,大可尊之为京剧老生行中的第二个里程碑。拳拳之意,高明鉴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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