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读这篇┃那一场与金黄无关的农事

那一场农事

采薇

作者简介

采薇,原名思源。中原女子。生长于农村,谋生于都市。文学爱好者。

早晨三四点的时候,爹娘就拿着镰刀出门了。爹手里还提着很大的白色塑料壶,里面盛着一二十斤水。出门前娘趴在我耳边叮嘱一番:照顾好弟弟妹妹,照顾好那头母牛,多喂点麦芙子,吃了有劲干活……半睡半醒中我听得很认真,天亮后一醒什么嘱咐都记不住了。就完全按照自己的安排来吧,结果也和娘说的差不多。家里的那头母牛怀着崽,而上午还要碾一场麦子,一定要喂饱。等我喂饱了牛和弟弟妹妹后,就用板车拉着四个小人儿带上馍和凉调的蒜苗去地里找爹娘。

太阳已经很高了,晒得人睁不开眼,我再也说不清娘出门前跟我说的到哪块地里干活。于是就挨着遍的转,最后在离家最远的东北地里找到了他们。一眼就看到爹娘放倒的小麦,整整齐齐一排排排列着,闪着锦缎般的光。爹娘从地西头一直割到地东头,远远地只能看见他们的背影,弯着腰,挥舞着镰刀,我看到麦子飞快地倒下,飞快地闪成一片金光流溢的海洋……

收麦是所有农事中最累人的了,地多,人口多,能干活的却少,往往是六口人的地,爹和娘两个人忙活。我负责照看弟弟妹妹,顶多到地里搭把手,大弟也干,干得很少。往往一个麦季结束,娘是要累出一场大病的。其实那病在麦收过程中就得了,只是不敢显现出来,麦收一结束,思想稍微松懈,“哗”一下病就来了。稍大些,能干活了,却因上学少干了很多活。旁门的叔伯大爷劝爹:小妮子家,你还指望她上大学?!爹却固执地一直支持我求学。这点一直让我感激到现在。爹做出的所有的决定就这一个是最英明不过的了。我时常想假如我不上学,像村里那些小姐妹一样,早早嫁人了,很年轻就生了一堆孩子和皱纹,如今会是什么模样!

“娘——”我站在地头大声喊,弟弟妹妹们也一起喊,大弟调皮,自己早就从车子上下来,赤着脚跑到地里,又很快退了回来……麦茬扎疼了他的小脚,他龇牙咧嘴地跳着一只脚,用手抱着扎疼的那只不停的跳。这个动作惹得小弟和两个妹妹笑弯了腰,忘记了喊爹娘吃饭。

正笑着我看娘站起身来,用手捶打着腰,我赶紧大声喊:“娘——”娘终于听到,朝我们挥挥手,和爹商量了一下,就收拾了家什回到地头上。太阳像火一样一览无余地倾泻着热,爹娘满头大汗,脸晒成了黑红色,薄薄的衣裳像在水里洗过的一样。

地头上有棵大桐树,阴凉很充足。娘坐在架子车把上,高兴地嚼着我们带来的馍和蒜苗,最小的妹妹扎在娘的怀里吃奶,其时早就没了奶水,她只想解解馋。娘胸前干瘪的乳房让我很心酸。弟弟妹妹跑到架子车的另一头,想把娘翘起来……

割好的麦子要捆扎起来才能装上车拉回麦场里作进一步的加工。麦子的捆扎有点讲究,今天割下的是不行了,晒了那么长时间,麦焦得很,一捆就掉穗儿,最好是经场露水,软点,好扎。晚上下完露水,爹娘到地里去捆麦子,拉着板车带着木锸,把一地的麦子都拉到场里,已是夜深时候。

一次半夜被娘叫起来去割麦。迷迷糊糊地跟着爹娘往地里走,头顶上还有星星和月亮,布谷鸟“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叫得正欢。空气稍微有点凉,我抱紧瘦弱的双臂。四周黑魆魆的一个坟头挨着一个坟头,我的眼睛不敢朝四周看,害怕看到鬼魂。我们要去劳作的是西南地,这块地里,埋着五个坟头,是一个叫做“夯”的家里的,据说这个坟头里埋着的都是英年早逝的夯的娘,夯的奶,夯的大伯……关于这五个坟头的鬼故事我很小的时候就听说过。最经典的被不止一个人看到的几乎相同的一个版本是:在五个坟附近经常看到头戴孝布的五个人。因为被不止一个人看到,所以就认为这个故事很靠谱,一定是“夯”家的五个鬼在显魂……每次经过那里我头发都会不自觉地竖起来,发上指,人惊悚。

夜色里有饱饱的麦香味,我塞在爹娘的中间,抄小路往麦地里赶。眼前是一望无垠的麦子,上千亩,熟了,等着人们收割。也许我们来得早了,偌大的麦田就我们一家三口。这块麦地是南北地长,北头有路,南头对着一个国有果园。爹决定从南头割起,抄小路就可以到南头,那五个坟头就长在邻居的麦地里,在地北头,我想大概爹也是害怕鬼故事重演,所以要从南头割,割到北头的时候天就该大亮了。这样一想,心里就更加害怕——原以为爹不怕鬼,还可以帮我镇着鬼。

我蹲下去,选了爹和娘中间的一小溜,卖力地割起来。“沙沙”“沙沙沙”,镰刀和麦子相遇的声音就像首歌,还没有身疲力尽的感受,我心情愉快地欣赏着这乐曲,暂时忘记了鬼事。割了一会儿,爹站起身歇歇,我和娘稍落后点,想趁这机会赶上爹。突然,爹抓起我的胳膊,拉着我就走,边走边走说:“咱不割了,天亮再来!”我被爹拉着走了好大一会儿,原路返回到家里,一路上我都没有听到布谷鸟的叫声,安静的吓人。惊魂未定的娘问“怎么了,慌成这样?”爹背对着我小声说:“看到送一束光,黄蓝色,从咱家地头,一直飞到那柏油路上,再从柏油路上飞到咱家地头上,一人高,怕是夯家的鬼……”爹大概是怕我听到吓着我,但我还是听到了,从此我深信不疑那里的鬼故事。

那天的事让我高兴了很长一段时间,毕竟是孩子,本想要累个半死,没想到因为鬼的事情又可以回家安稳的睡一觉。

麦子拉到场里,要用石磙碾。太阳一下火,就把麦子摊开,把麦场均匀的铺满。经过两个小时左右的时间,太阳的火把麦子烤得焦焦的。这时套上老牛,扯上石磙,人站在场中间,长长的绳牵了牛,牛拉着石磙,走圆圈儿。一圈一圈,石磙碾在麦秸上,麦子从壳里脱出来,一粒一粒,沾上太阳的火,也沾上老牛和农人的泪与汗。碾上个一二十圈,把牛牵到阴凉处,饮饮水,我和娘趁这时间把麦秸翻动一遍,这样铺在下面的麦穗在下一轮的碾压中也会脱粒。太阳毫无遮拦的照在身上,稍一劳动,身上顿时就像水洗一般……太阳越大,麦子晒得越焦,脱粒的效果越好。下午吃饭时,麦子就碾得差不多了,麦场上剩下薄薄的一层。饱满的小麦,白白的柔软的麦秸,十分完美地呈现在面前。

爹把老牛牵到家里,拌上满满一斗盆麦芙子水,洒上两把粗盐,老牛一口气喝完,很满足的舔净斗盆边上的芙子。它正怀着小牛,很快就要生了,却还要在农忙季节挑这根大梁。相处很多年,这老牛下了好几头小牛,及时缓解了我家的经济压力。它早就成了我们家的一员。爹很爱惜它,从不轻易把它借出去劳动。后来我们全家搬到郑州。爷爷为了老牛,硬是单个儿留在家里,直到爷爷去世,再也没人能够照顾到它,爹才把它卖掉。走的那天老牛的眼里装满了泪水,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家……

我们需要把麦子和麦秸分离开。挑开麦秸,先堆到一角。把麦粒堆到一起。麦粒还不太干净,有麦芒和细小的麦秸。如果有风就可以“扬场”了。这个环节是最热闹的。每个孩子都想拿起木锨扬一下,只要不在下风口被眯着眼睛,一般不会遭到呵斥。“扬场”一般要观察风向,要向着风向扬,人朝着风口,木锨铲了麦子,斜扬上去,一个优美的抛物线。风一吹,麦芒随风而去,麦子重重砸在地上,古铜色的麦子颗粒饱满的拥挤着,欢笑着,一会儿一座小山就出现了。这种力气活一般是爹来。而且这个还需要技术,技术不好的往往扬不干净,有小小的麦芒和细碎的麦秸混在里面,自家吃倒不打紧,但交公粮却是通不过的。

一场“扬场”下来,爹累得浑身酸痛,头发上也藏了很多麦芒,汗水一混,刺啦啦的扎。我赶紧打来一盆水,爹就着水盆洗个干净。

太阳收起了它的热烈,风微微的吹着,天气不再像白天那样燥热。孩子们都出来了,爬到麦秸垛上,再从上面蹦下来,欢笑着,追赶着……

晚饭端到麦场里,大人和孩子都高兴地吃。伴着麦香,那咂嘴的声音可以传到很远……

夜里就睡到场里吧。拿一张很大的塑料布摊开,在塑料布的周围垫上砖头或者粗一些的木杠,防止虫子爬上来咬着人。没有枕头和垫被,就这样睡,不管它露水下多厚,也不管它蚊子有多少。躺在上面不到一分钟,四面都是睡着的鼻息声。太累了,大人和孩子都累了,连星星和月亮都有些疲惫,不耐烦的眨着眼睛……

白天收的麦子已经装袋,也不怕有人扛走,满场里都是,谁都不会扛谁的。天一亮,新的农活还等着去干呢,哪里会想那么多。人老几辈子也没有在麦场里丢过麦子,麦场里的麦子怎么会丢呢?

离开农家已近二十年,家里的房屋也早已成为猫狗的乐园,但这一幕幕的场景,在梦境里挥之不去。每当端午前后焦麦炸豆的日子,我都会开车来回跑上几百公里,赶到家乡,呆上一天,谁都不惊动,悄悄的去看看童年里不会消退的颜色。听听那风,晒晒那烈日,闻闻那麦香……

梦里总是不知身己为客,记忆里的弯弯的镰刀已不大能看得到,取而代之的是轰鸣的大型割麦机。一边吃进整片的麦子,一边袋里装满了麦粒,只需驾驶和副驾驶,其他人都用不上,不大一会儿,割一天都割不完的麦地就完成了任务。一粒粒饱满诱人的小麦被送到地头,用机动车拉回家或者被直接收购,一亩地才收四五十元收割费。那挥汗如雨的场景再也看不到了,再不济的人家也已经半机械化了。

我家的田地已承包给亲戚种。我站在自家最大的一块地头,看那麦子频频向我点头,地中间埋着我已经作古的爷爷和奶奶,泪水迷濛了我的双眼,我仿佛看到清瘦的爷爷和高高的奶奶正蹒跚着向我走来,那满头的银发在太阳下闪闪发光……劳作了一辈子没享受过一天福的爷爷奶奶,如果能赶上如今的好时候,至少麦忙季节不会吃那么多苦。奶奶在八十岁时还一个人收割四亩大豆,为子女节省了很多田间地头的时间,让他们能够专心自己的工作。

我是一个悲观主义者,常常陷于悲观情绪中难以自拔。我对往事的回忆多于对未来的向往。在往事的遗憾里徘徊,发现许多可以使自己内疚的因子,不愿爷爷奶奶死去,不愿看到父母的白发,不愿看到亲朋好友的任何苦难。似乎这些不愿的事情都和我有关,由此我悔恨,内疚。过去的岁月如同一场不停歇的雨,不住的洗涤我的灵魂,净化我的心灵,让我在今昔的对比中不至于迷失自我。

守旧如旧,回忆是如此诱人!

我启动我的越野车,在“村村通”笔直的马路上风驰电掣,仿佛找到了儿时在旷野里疯跑的记忆……

我关于农村的记忆如此清晰的印在我的生命中,它让我的生命浸透在旷达和悲观里,这一矛盾的综合体大概来自平原的开阔和儿时生活的苦难。它不停地给我传达着生命的淡泊和淡然,使我对生的意义的拷问缺少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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