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京华:江湘舟中的秦黎笔谈

  新出《越南汉文燕行文献集成(越南所藏编)》中有黎贵惇《北使通录》一种,内载作者在乾隆二十六年(1761)与秦朝釪的六次笔谈,读之有趣。

  黎贵惇,越南后黎朝高级官员,字允厚,号桂堂,进士及第,以博学著闻。以翰林院侍读充越南国如清贡使,任甲副使。

  秦朝釪,清朝中级京官,字大樽,号岵斋,常州金匮人。进士,礼部员外郎,官至云南楚雄知府,时任“钦命办理伴送事务”,《北使通录》中简称为“钦差官”。

  《北使通录》抄本,存卷一卷四两卷,记载越南贡使一行共二十五人回程,自北京陆行至济宁峄县万年闸乘船入长江,经武昌至岳阳入湘江,经长沙、衡、永到湘源,由灵渠分水转入漓江,最后经广西回国。《通录》卷四第一页,使船已到安徽和州的长江之上。八月初五日,使船行至江西九江。“午时,伊邀甲副使官到船,以笔谈诗谈文。”

  《通录》为史官实录笔法,当有随行文官专司记录。“伊”指钦差官即秦朝釪,“甲副使官”即黎贵惇。以下简称秦、黎。

  秦:“贵国制何如?”黎:“亦仿中朝开科。”

  秦:“何如?”黎:“一样。”

  秦:“官员有几?”黎:“内外四五百员。”

  秦:“何少?”黎:“官任得人,不在员多。”

  秦:“行仪何如?”黎:“尊卑大小,各有等级。仆等来此,旧例只有二十五名,从便简略,到国则依本国,大凡傔从节眷,皆有官者分内常事,非高雅之所屑道也。”(《通录》载:“伊笑。”)

  《通录》载:“伊设酒饭、盐、荔枝。”

  秦:“南方有否?”黎:“最多。”

  秦:“贵国产物如何?”黎:“传记不曰‘称奇草木,皆在南方’乎?不敢过说,《西游记》有云:‘中华虽是中华,虽是大邦,其穷无此。’此非仆等捏言也。”(《通录》载:“伊笑。”)

  秦:“可数贵邦有甚佳异?”黎:“沉玄速桂,从来共传。金银铜铁,在处亦足。食物则清华之燕窝,海阳之瓦龙,乂安之干鱼,京北至鱼胶,唐豪之荔枝,嘉林之波罗蜜。药物则高平之仙茅,太原之砂仁,乂安之人参,京北之山药,山西之何首乌、三七,是各上品。其他山海杂物,何可胜数!”

  秦:“贵国王常驾出巡幸否?”黎:“一游一豫,固不能不循古典,但非无事而出耳。十年之前,本国多寇孽,国王自将亲征经理,宇内一皆平定。”

  秦:“何至如此?贵国有何寇贼?不过溪峒苗蛮。”黎:“如此天朝亦有之,云贵最多。”

  此为秦、黎第一次笔谈。这一年黎贵惇三十五岁,秦朝釪年四十馀。

  黎贵惇所言“一游一豫”,典出《孟子》。“称奇草木,皆在南方”似出《南方草木状》,今本三卷,晋广州太守嵇含撰,记草、木、果、竹四类,共八十种,卷前小序称:“南越交趾植物,有四裔最为奇。”其笔谈不惟出口成章,述本国名物如数家珍,抑且温婉而不辱国体。笔谈中旁征博引,居然引用《西游记》来做“考证”材料,确也难于反驳。

  八月十四日,在湖北武穴。《通录》载:钦差官帖送甲副使云:“闻贵使有新制《史辨》,何不携来一观?倘称惜之至,看过仍又携去可也。”“巳刻,甲副使官往,伊迎入,以笔问答。欲邀正使官来,因感冒辞。”秦、黎开始第二次笔谈。

  《通录》载:秦朝釪“取《群书考辨》(即《史辨》)看之,欣赏击节,逐条之下颇加评品,意有不合,亦即席论订,往复数十则。览内论东汉黄巾、宋元白莲会等事曰:‘妙识高才,愚所倾倒。但议物直截而果决,异日临政,尚其慎之!’”

  黎:“幸承相勉,敢不拜教!窃观信笔拈出,总是名言,谅胸中成竹,自具经纶。他日照邻馀润,介使有光多矣。如仆庸疏,何敢当子荡知政之语?”

  秦:“仆性本迂疏,于时事不甚通晓。窃观古人旧事,平心论之,有不能默者,故率笔而言,遂致哓哓,若试之实用,无一当也。‘书生无寔用’,正为吾说耳。若贵使明通之才,何所不可乎?中外之民,俱是上天赤子,偶及不胜拳拳耳!”

  《通录》载:秦朝釪“又取所著读书记与看,其中大要取毛序与朱子集注诸家注释《诗经》,参以己意。以出京之日起课,每日读某诗,共若干章,下附评论,亦多可观”。

  秦:“阅《史辨》,可见读书有眼。鄙意所言,未识有当否?此书有当言者,亦愿赐批驳,是非天下之公,何伤乎!”

  黎:“敬阅高作,不胜踊跃。中州士大夫学问渊邃,今于此见。夫五经出于汉,汉儒寻绎考论之,不可诬也。自宋时大儒辈出,经学讲明最析,后人始不读旧注疏,然无注疏,何以知古学渊源?此亦是偏处。如《诗经》,朱子《集传》尽闢旧说之谬,无容喙矣,要之毛公时犹为近古,其小序或有传,未可必其尽不然也。《将仲子》、《遵大路》、《子衿》、《风雨》,朱子皆断为淫诗,此从小序亦可。盖就诗中文义情细加吟玩,以温柔敦厚意读之便见。”

  秦:“朱子集大成,固非后学所敢议,但于小序多不之敢苟同,毛公未必一一心服。如此等诗,不以淫奔说,亦岂不平易明白?”黎:“朱子只据《论语》中‘郑声淫’一语定案,亦是卓绝,当日吕东莱曾相辨说,马端临《文献通考》中一段论小序亦好,足为考亭功臣。”

  秦:“朱子好处自多,马氏持论太过,无复馀地,便非中道。”

  秦朝釪云“异日临政”,黎贵惇则云“子荡知政”,典出《左传》,谓预言而验。此后不出十年,黎贵惇果然大受重用,锐意政事,屡有更革,儒而近法,被称为“越南的王安石”。秦朝釪坦率自道“性本迂疏”、”时事不通晓”、“书生无用”,意指世俗趋近名利,可见其性情是儒而近道。

  《群书考辨》又称《史辨》,考论夏商周至宋代史事。秦朝釪对书中东汉黄巾、宋元白莲会等处论断最为称道,而黎贵惇对于秦的这一反响也最为留意,可见二人于历代治乱兴衰之际,多有同感。

  但二人的笔谈很快又从论史转为论经论《诗》。黎贵惇首先质疑朱子不信毛公《小序》而以《郑风》、《卫风》为淫诗的问题,立即得到秦朝釪的认同。

  八月十六日,在湖北通城蟠塘。《通录》载:钦差官再邀甲副使官往,并看《史辨》。此为秦、黎第三次笔谈。

  黎:“连日惠看敝编,窥大人才学言论,并极敏赡,令人心醉。所拈数十则,将重写此书一一登载,以光青德。请每条细认,一一赐教。”秦:“载问答语不妨,正可见一时推敲不苟。尚有数条,须稍见鄙意者,容续入。若逐条评注,自可不必。古人亦无此法也。”

  秦:“欲另誊一本,此间无书吏,不能也。或遣人一写,予我一本可乎?”黎:“此不难。更乞为一弁卷耳!”

  秦:“另有新书几种?乞一见示。”黎:“仆窃有编来《圣谟贤范录》,容改日递候。此书辑古嘉言,元不著一文半语,尚希细阅,为作一序。”秦:“依命。”(《通录》载:二人“夜深始别”。)

  《圣谟贤范录》为摘自经传史籍的名言集,分为成忠、立孝、修道、间邪、达理、卫生、官守、从政、谦慎、酬接、尊谊、阃训共十二章。

  秦、黎第三次笔谈,二人“并看”《群书考辨》,黎贵惇顺便请秦朝釪作序。秦提出再看《圣谟贤范录》,黎再顺便请秦再作序,秦朝釪都一一答应了。

  八月二十七日,在黄州赤壁。这天,黎贵惇重登赤壁山游览,晚归,秦、黎有第四次笔谈。《通录》载:“夕时,钦差官送正使官酒麯,邀二副使官饮酒,乙副使官以疾辞,独甲副使官往。伊甚殷勤。”

  秦:“《圣谟贤范录》甚得古人集书之意,用心如此,不愧古人矣!”黎:“昔日本国王子与唐人弈,称服曰:‘小国之一,不敌大国之三。’今仆所量,未足当本国之三,而窃视大人才学,则寔大国之一也。景慕之情,曷维其已。”

  秦:“中朝人物,愚最居下,不敢当过奖。即贵使选择于国中而出,自是一国之望。然切须韬晦。大抵才高者,众忌之招也。幸勿以交浅言深见怪。”黎:“本国公卿推让,士大夫和辑,固不忧参商矛盾。然大人规勉,自是古今处己正法,敢不佩服!”

  十月初九日使船到衡山,十一日到衡州,十七日到祁阳,二十日到永州老埠塘,自离长沙,走过了最顺畅同时也最美丽的一段路程。

  潇湘自古以“清深”闻名,刘禹锡《海阳湖别浩初师》云:“潇湘间无土山,无浊水。”罗含《湘中记》云:“湘水至清,虽深五六丈,见底了了,石子如樗蒲矢,五色鲜明。白沙如霜雪,赤岸如朝霞。”黎贵惇在此专门写了绝句一百首,题为“潇湘百咏”,而在纪事的《北使通录》中也破例抒写了一段风景,说道:“自湖以南,地丰和暖,草木繁茂,野花山竹,隆冬不凋,风土景物,宛如我国。上游湘潭而上,两边峰峦连亘,江路之玄,水势犹稍平。自管山塘以上多滩碛,如登峻阪,水流湍迅,青蓝彻底。”就在这一段水程中,秦、黎有第五次笔谈。

  十月二十一日,在永州。《通录》载:“钦差官简甲副使曰:‘蓬窗无事,何不相过一叙也!’巳时往见,以笔问答。”

  秦:“久而不面会,相念殊深!”黎:“多谢隆情!”

  秦:“莺啼燕语,柳媚花明,正贵使等进国之时也。于锦绣丛中,笙歌筵畔,想沧江夜雨,正尔清绝有致,颇少宽客怀。”黎:“丈夫志四海,昔人作豪语,然看古诗中其不涉乡关情者罕矣。仆等从役日久,未免耿耿怀思,但到家之日,回想沿途与大人周旋笑语,更觉怅然相忆也。”

  秦:“贵国外府县官怕朝官否?”黎:“这个自然。”

  秦:“曾跪白事否?”黎:“常例耳。”

  秦:“然则通事见贵使如何不跪?”黎:“在国则有之,此间途中概从简便,不用边幅。”

  秦:“贵国想亦重进士科?唐人宋人最重。”黎:“本国制度多仿宋明,但立贤一事,不论何资序,一体并重,惟进士高科稍隆礼遇,乃循累朝旧套耳。”

  秦:“想贵使三元及第,故作谦语耶?然叙官之道诚当论贤否,不当论出身也。”黎:“非敢空说,今本国有举人位至宰相者,现当执政,德望才智,亦不易得。”

  秦(笑曰):“如此方得用人之法。”

  秦、黎的第六次笔谈,已过了湘漓分水的灵渠。

  十一月初五日,在兴安大榕江塘。《通录》载:“钦差官招二位贡使官饮酒,甲副官先到,叙寒暄毕曰……”

  秦:“恭喜贵国不远,三位贡使复命,国王必定重用。”黎:“无才德,不敢望高位。”

  秦:“使臣应有叙劳升转。”黎:“本国六年一贡,只以位次资途抡差。万里驰驱,人臣常分,安敢言劳,旧例亦无有叙功升职,日后或有拔擢,乃是时命,非缘奉使。”(《通录》载:“伊笑。“)

  秦:“贵国想是□国?”(缺一字)黎:“地兼山海,利尽水陆,人民从来安集,亦仰圣朝洪福。”

  秦:“水土平善?”黎:“关内四镇及清乂二处,都善地。其外镇如谅山、高平、宣光、兴华之类,皆恶水毒溪,每有差行,常担京水供用。如谅山水皆茴花流下,最热,令人声哑,不敢饮。”

  秦:“明江水如何?”黎:“亦有毒,常汲太子井。”

  秦:“此江发在何处?”黎:“明江源出本国禄州,左江源出本国广源州。”

  秦:“贡使家何省?”黎:“本国宣兴镇,近云南。高平近云广之交,谅山近广西,安广近广东,清乂、顺广等镇夹哀牢、占城诸国,前面大海。”

  秦:“有苗蛮否?”黎:“最多。沿边外镇皆高山大林,苗民居此,时出寇掠,非有兵威,不能镇服。”

  秦:“今能制服他否?”黎:“本国若不能制服,他已侵入天朝内陆了。此等不知礼义,乃是化外。”

  秦:“今贵州亦多有之。”

  秦:“贵国多奇异古迹。”黎:“书传所载仙释人物,何可胜道!”

  秦:“贵使怕水行否?”黎:“本国山海之乡,俗惯乘舟,珥河亦不减黄河,自王京到本贯亦水行三日程,到大贵使贯八九日程,更越大海,那有怯怕?”

  秦:“吾亦怕了。想来长江甚险。”黎:“何处无险?但古云:‘忠信涉波涛。’”

  接下几句是黎贵惇的反问。

  黎:“此间草木隆冬不凋,亦如本国,若北京此时已无一叶了。”秦:“然。”

  黎:“他日大人已曾入盛京否?”秦:“不曾,此中惟有满洲大人得入。”

  黎:“贵贯夙繁华,俗语曰:‘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是如何?”秦:“敝邦甚无繁华,但四时和气,不寒不热,人物多文学,常登科第耳!”

  黎贵惇一行于乾隆二十六年三月出京,回国已是二十七年正月。

  秦、黎二人的辞别是在桂林。此刻秦、黎二人的友情已十分深挚。秦诗中说:“如水相逢意有馀,交深交浅竟何如”,黎诗则说:“湘水烟波阔里馀,汪伦送我意何如”。黎还有诗说道:“风雨夜船频话古,江湖樽酒屡论文。如今已觉难为别,闲倚蓬窗怅夕曛。”又说:“独有怀君情不已,绵绵却似此江流。”

  由六次笔谈可见,秦朝釪作为清朝中级官员,身逢康乾盛世,文雅、清正,他对越南的了解甚少,一些问话甚至浅白好笑。黎贵惇固然是越南文士中的佼佼者,但匆匆而来,匆匆而去。然而秦、黎二人却能于经史、诗文有很深的交流,甚至于治道、人心有很深的契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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