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小说 | 高丽君:雨天的叶子(上)

雨天的叶子

作者:高丽君

路总不到尽头,似乎越走越远,叶子不得不一边小心骑车,一边不时抬起湿漉漉手臂,去擦拭同样湿漉漉地眼睛。雨很大,雨衣破了个洞,雨水就灌了进来,打湿了全身。风狞笑着伸长双臂,扯着冰凉的身子,扯着手里的车子,缠着沉重的双腿。她实在走不动了,经过一个涵洞时,索性跳下车子,靠在铁桥下墙壁上。自行车像个破旧玩具,她懒得碰,任凭它无赖样在泥地里躺着。

涵洞里很干净,没有灰土,清亮亮聚着一洼雨水。路面是车没有碾过的崭新,两边石壁切割地很整齐,断掉的茬口上有细碎的石子,被水泥镶嵌地平滑顺溜。洞是东西走向,北风裹着大雨,斜着扫过来,打湿了半边,另半边却干燥。她三把两把撕碎红色塑料布雨衣,铺在地上,顺着墙滑坐在地上。

眼睛生痛,眼泪泉水一样,咕咕冒了出来。脑里仍回想着那扇过来的巴掌,刻薄的责骂,讥笑的口吻,揭开的伤疤,一句一声刺耳又生疼。叶子知道自己该平静,在心里他早都死了,应该早都习惯了,可是泪还是不受控制淌下来,她不得不再次擦去,然后忍着鼻酸,仰起头去看桥洞口的一方天空。

雨很大,哗啦啦不停。她斜靠在石壁上向外看,看到石壁与路面的上方,一丛丛玉米粒样淡紫色的花朵,在雨中毫不失色,叶不弯花不败,碎碎的花雅雅的美。忽然就愣住了,熟悉的、亲切的感觉油然而生。她不禁走得更近一点,就站在雨里,痴痴望着那一大丛的美丽。她认得它,它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地椒子。

多年前家门口的坡上,就长满了大片大片的地椒子,一到春夏便满山满洼的开。成片成片的小紫花朵,引来嗡嗡的蜜蜂,白色的蝴蝶,加上红的白的野山花,衬着湛蓝的天,那景,的确叫做美了。

地椒子是一种草药,匍匐在地上,绿茵茵地满地窜。据说是热性的,可以当茶喝。奶奶常说肚子胀得话,用热水冲一把,喝下去管用地很。叶子记得母亲和村里人总会大把大把地采摘,在簸箕笸篮席子上晾干,或在锅里炒干,然后装进白布包里,卖给进山收草药的贩子。贩子来了,母亲眉开眼笑拿出包裹,仔细盯着秤砣上的星星。二婶子总会摇摆着身子,斜着眼睛笑,看一眼那穿黑西装红领带的人,搡一下那人胳膊。那人也不生气,低着头边和母亲为一毛钱两毛钱争执,边回头使眼色。二婶子就扭搭扭搭回到那间破瓦房里去了,红头巾一闪一闪。接着就听见鼓风机呜呜叫唤,一股浓烟冲上天空,欢快地随风散了。

母亲换来了几十块钱,坐在炕上,往手上唾一口唾沫或舔舔手指,一张一张仔细地数过来数过去,捋地平展展压在炕角。抬头看见眉眼俊朗的贩子推着自行车上了坡,贼一样左右看看,就踱进二婶子家没院墙的院子里,低低地骂一声:哼,咋那么不要脸?!

然后瞪一眼墙角坐着的她,吼一声,“叫你哥来”。她赶紧出门大喊几声“三牛三牛”。这个时候哥哥总会答应一声,似乎从地下冒出来一样,从远处三步两步跑回来,挤在母亲怀里,“妈,妈,给我钱买好吃地撒”。母亲脸上顿时笑开了花,拉过哥哥,亲着脏兮兮地脸,狗儿蛋儿叫,边揭开炕席,从那迭钱中拽出一张来。

哥哥跳下炕,拉起她,疯跑到前院铺子。哥哥大老板一样指着柜台,对长胡子老汉说:一包方便面,康师傅的。那老汉一张马脸笑眯眯地,好像他们是贵客,殷勤递过来一包。哥哥几把揉成细碎渣渣,兄妹两个撕开,坐在长满地椒花的坡洼上,用手指蘸着调料包,你一根我一根吃。

那时候,她还是个半大稚童,和父亲关系很好,尤其和奶奶。奶奶常抱着她,拧着她的小鼻子,“我娃是个命大娃娃莫。你妈生下一看,又是个女子,都抛到黄土堆了。我见头发黑黝黝地,就抱了回来,拿米汤喂养活的呢。我叶子长大了一定会嫁个好女婿娃,奶奶说不定还得济呢”。但她从不得母亲欢心。母亲时常恶狠狠看着她,你给我出去,走远些。这辈子都别叫我看见你,这辈子我看见你就够够地了。将来把你嫁远远地,嫁去一个人都没有的大山里。你还敢瞪我,你再瞪我试试。你个斜眼子。母亲越说火越大,脱了鞋底子甩过来,她不得不低下了头,一声也不敢吭,眼泪一颗颗地掉下来。其实她右眼稍有斜视,看谁都好像瞪着。

直到父亲回家,她才觉得自己有点理直气壮,是这家里的一份子。从小到大,父亲没有责骂过她一回,只有母亲一直骂着打着。记得第一次背的新书包,就是父亲从十几里路外集市上,用她喂养了三个月的小羊羔换来的。那小东西刚出生,父亲就说,这个羔子给叶子,我给娃娃许过愿的。母亲尽管不太高兴,但没说什么。她养起来了,还偷偷给羊羔取名为“裙子”。那是父亲带她出了一趟门赶了一回集回来后给取的名。那一天在街上,她见了很多新奇的事。最奇怪地,几个穿着怪怪的女子,像把地椒花印在白布上,神仙一样好看。父亲说,那是城里人穿的,叫裙子。“裙子,裙子”,家里人却把叫它“黑耳朵”。“偏叫裙子”,她常常抱着它,软绵绵,毛茸茸的,像个火炉子。她偏爱这个羊羔,每次喂草总是先给自己的“裙子”,为此母亲骂了她很多回。哥哥却不打不骂,生气了,跑去踢“裙子”几脚,她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哭得稀里哗啦,恨不得上去踢哥哥几脚,但那只是想想,从来不敢做。哥哥是儿子,是母亲的命根子。母亲常常说,我老了才不靠女子,我就靠我儿子养活。

那也是小时候唯一属于自己的东西。父亲抓“裙子”卖出去时,她哭得倒在地上。奶奶过来拉着她说,娃娃,你大卖了钱给你换新书包呀,你是要念书去的呀。书念好了,你自己赚钱养活自己,你也能穿裙子呢。她抽噎着,眼看着父亲拿细绳子绑了“裙子”腿,抛到背篼里,坐上蹦蹦车,一溜烟走了。“裙子”咩咩地叫着,搅碎了她的心。她躺在地上,眼泪黄土糊满了脸。

  二

雨更大了。桥洞里的水很快漫了过来,卷着一堆堆杂草树叶,像一艘艘载满杂物张起风帆的船,打着漩儿驶过来。叶子依旧坐着,没有动。反正已经湿透了,无所谓,甚至还笑了一下, 她也奇怪自己到现在还能笑得出来。可是,不笑又能怎么样呢?这半辈子,眼泪已经流地够多了,现在也没泪流了,笑笑也好。

叶子又开始发呆。秋天的傍晚,母亲从灶房探出头来,看见她还拿着书看,气不打一处来,你还想念书,你能念个啥书?赶紧滚,滚地远远的!于是她灰溜溜地,从院子滚到了门口,又从门口滚到了村口。

村口很无聊。几个同龄女子玩抓石子。十几颗石子在地上滚来滚去,磨得圆溜溜,滚得全身灰扑扑,那几个女子,也在尘土里灰扑扑地坐着。她绕过她们,一路往前,穿过密密的庄稼地,沿着积水的沟渠,一直走到了山路上。

深秋的山路是干净的。天有些苍凉的蓝,茅草很老了,一堆堆聚拢成枯干,染上半黄半绿的怪色。粘稠的泥水在涝坝里静止不动,她坐在山路和涝坝中间的山坡上,茫然地四处张望:天好大!我哪都不认识,要滚到哪里去呢?妈为什么这么恨我呢?只是因为我是个女子吗?那她怎么不恨大姐二姐呢?

日头渐渐沉了,天边慢慢呈现出黑蒙蒙的深红,她知道,天就快黑了。家里的那些鸡吃饱了吧,猪也喂过了吧,羊大概已经回圈了吧;黑狗是不用喂的,也从没人喂过它,但是它还是威风凛凛地见生人就大声叫;别人家娃娃都被妈妈长声短声喊回了家,正在灯下吃着香喷喷的饭菜吧;只有她是个没人要的女子啊。

日落西山时,她站在了一户人家门外。一间矮小的黄土屋,站在山路边,她看着那个老头用小锄头,在泥土里刨出一颗颗红薯,一边刨一边擦去泥土,丢在嘴里咬地咔咔脆响。她饿了,看见任何吃的东西都眼冒绿光。于是趁老头提篮子回屋当口,飞奔过去,用吃奶力气拔掉一些藤蔓。已刨松的泥土很软,不费劲就带出了三四个红薯,顾不得细看,她赶紧撩在衣兜里就跑。

蹲在地上吃饱了,肚子也不咕噜噜叫了,她起身想站起来,脚腿发麻;试着跺了跺脚,还是疼得站不起来。只好顺势躺下来,伸长双腿。远处,一颗星星从山边慢慢飞出来,亮亮的,“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记起书上写着这样的句子。书上还写着,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那么哪颗星是自己呢?自己恐怕是没有星星的吧。近处,涝坝像一块黑色镜子,水面如黑色绸缎,温柔地诱惑着。盯着那颗星,闻着地椒子幽暗的香气,叶子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觉得自己睡着了,但耳朵却没有睡着。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喊,哎,你家女子在涝坝畔上躺着呢,赶紧找去。接着,父亲就气喘吁吁来到身边,“你这个娃娃,到这里干啥呢?你吓死我了啊……”

睁开眼睛,看见一张煞白煞白的脸,汗珠子滴滴答答掉在她脸上。父亲一把抱起她,紧紧地抱着,勒地她浑身疼。她哭父亲哭,眼泪热乎乎地,饶在一起。

父亲把她背在肩上,大步往回走,一会用大手抓着细胳膊提一把。爬在宽厚温暖的肩膀上,她摸摸父亲花白的头发,动动他垂着的耳朵,父女们笑出声来。月亮明亮地照着回家的路,涝坝里水纹闪着银光,笑声跌进玉盘,摔成一瓣一瓣的碎花纹。

进了大门,院子里很多人围上来,人们关切地看着他们。哥哥窜上来,“叶子,你跑哪里去了?你干啥去了啊?”奶奶跪在房门口,软软地趴着,看见她,对着老天磕头作揖地,哇哩哇啦地不知说些什么。母亲说了一句:这个惊公害婆的主……一扭头,掀起门帘,进了房子,再也没有出来。

晚上躺在炕上,奶奶搂着她,鼻一把泪一把,“你别恨你妈撒。你妈先生了五个娃娃,只存了你大姐二姐两个。你哥哥是男娃娃,真是个命疙瘩。怀你时,要饭的瞎子算命,说是个男孩就是长命人,是个女孩就是个短命鬼,还克男丁。她生了你,一看是个女娃,就不想要……

十二岁的叶子瞬间就明白了,自己一出生就没让母亲高兴过,难怪她总是看不顺眼。没让她高兴过凭什么要讨她喜欢呢?也许母亲是对的,自己是前世轮回的讨债鬼,活不长,哄人的东西,说不定还会带走她最心爱的儿子。

积水涨了起来,漫过自行车,漫过鞋子裤脚,叶子全然不顾。很多年很多时候,她都会像这样怔怔想着父亲,想那个宽阔的、温暖的、棱角分明的肩膀,就像现在。一阵冷风吹过,她瑟瑟发抖,蜷成一团,在这雨声哗哗的桥洞里,闭着眼睛。父亲啊,父亲啊……

父亲是腊八那天没有的。

又一个秋天来了,空气里弥漫着股甜甜的味道,玉米的,红薯的,洋芋的,甜菜的,各种瓜果的。家里已有了新瓦房,还买了摩托,日子红红火火。母亲虽还不大喜欢她,但也不怎么唠叨了。偶尔还听见她对奶奶叹气,“养个女娃娃,再出息,迟早是别人家一口人”。高三的学生了,叶子书读得很好,渐渐出落的和村里其他女孩子一点也不一样,掩不住地好看。亲戚村人都说浪母猪下麒麟,没想到这家的碎女子越来越心疼,安静寡言地,怕世下是个吃公家饭的人。

大姐二姐的彩礼钱,加上地里收成,母亲存了四万。“够给我儿子娶媳妇了”,晚饭后,她坐在椅子上,盯着房梁,满足地说。家人都知道,母亲把一本绿色的农村信用社存折,用塑料袋一层层缠紧,搁在大房木梁上。

这时候,父亲也会笑嘻嘻挤挤眼,“我碎女子书念成了,把我接到北京去看天安门,看毛主席”。母亲就撇撇嘴,不以为然。每次父亲接送她上学放学时,她都会暗暗发誓:一定的,一定的。我一定会考上大学,带大去北京看天安门。

奶奶老了,嚷嚷眼睛有些模糊,耳朵还好。每天扶着拐棍摸出去和老姐妹们拉闲说话,等周末叶子回家就一五一十汇报,东家长西家短的,还知道世界大事。一次吃饭,她疑惑地问,“电视里天天说海原战争海原战争,海原(不远处的县城)天天打仗,咱这里咋一点都听不到机枪炮弹声?”大家都怔住了,想来想去,她把海湾战争听成海原战争了,人们笑地肚子疼。奶奶生气了,扔下拐棍回屋里。叶子跑进去,抱着她抚慰了半天。

哥哥高中毕业了,考了二百多分,却一点也不害羞,衣着打扮都是城里人派头。他啥都不做,成天叫嚷着要去深圳打工。深圳?远在天边的地方,奶奶母亲一听就使劲阻扰,软硬兼施。“那里可吃不上羊肉”,“你去了,吃不习惯喝不习惯,还让人操心。不能去”,任凭哥哥在家里闹腾过来过去,都不松口。

男娃娃大了,娶个媳妇拴住他。一辈子说不到一块的父母在这件事情上意见惊人地一致,哥哥气哼哼半夜给叶子打电话,“现在国共两党合作的不但较愉快,而且很亲密。”她笑着安慰父母也是为他好,关键是自己要拿定主意。

冬来了,庄稼收拾回家了,人们闲着了,正是说亲娶亲的时节。给儿子娶媳妇,父母办这件事效率极高,托人,看人,打问,送礼,商议,定日子,借钱,收拾新房,买各种东西,两个月之内就说成了一门亲。据说那女孩子模样周正,乖巧懂事,也是念了初中的人呢。从哥哥暂时不闹腾的形势看,他也满意。结婚日子定在腊月十二,接下来就是准备工作,可想而知一家人要多么忙碌。

腊八的早上,大雪的天气。早自习,语文老师正组织大家听写古诗词,不知怎么,她心里疼猛然了一下,抽紧地那种疼。一会儿脸色惨白,汗流下来,心悸不已,只好趴在桌子上,同桌连问怎么了,她说胃疼。

教室门开了,班主任在门口叫她出来。天气真冷啊,她冻得打个激灵,“这本书是你的吗?”

“恩,老师,我上周落在家里了。”

“奥,那你拿着。收拾一下子,家人接你回去”。他定定地看了她一眼,她没有在意,转身进了教室收拾东西。反正哥哥要结婚,需要请假了。回到座位上,还和同桌说笑,“,猪猪,等我给你拿好吃的吧”。

楼道里,远远看见二叔和堂哥站着,父亲却没来。走近一看,他们刚刚哭过的样子,“奶奶,不会是奶奶有事情了吧?”她急忙问。他们低着头,都不说话。堂哥哽咽着,“大爸,大爸……”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傻傻地站着。父亲,父亲能怎么样呢?

七点多,父亲早早收拾好摩托,戴上头盔,喊叫母亲收拾好油饼馍馍,找出女儿留在家里的一本辅导书带上,骑着车出了门。遇见邻居,还大声说,“娃娃日子定在了十二,到时候请你们。今天先给我女子送点吃的去。”

一个小时后,就在她学校不远处的十字路口,父亲的摩托来不及刹车,冲进了拉煤的大货车尾部。

天阴沉沉,空中又飘起雪,这是今年第几场雪了呢?狂风卷着雪粒打在脸上,眼前一片白茫茫,她被抬上了一辆面包车。经过常常出车祸的十字路口,看见路面成了滑冰场。自家红色的大阳摩托躺在地上,红头盔摔成碎渣,一滩黑红的血迹;奶奶缝的花布包扯开了,几个油饼和馒头散落雪地上;馒头上还点着红点点,办喜事的馍馍都蒸好了呀……

后来的事情很多都记不得了,她只记得到处是白色:父亲脸上盖着的白纸,棺材里垫着的白纸,房子院子里的白纸旗幡条幅,奶奶的白发,母亲苍白的脸,姐姐哥哥自己穿的孝衫,缠了白纸的桑树棒,然后,一把火,全化作黑色蝴蝶,飘啊飘……

夜深了,叶子在手电筒射出的三角形光下,弓着腰在山坡上挖洋芋。这几天洋芋价钱高,能多买个一二百元。她连夜赶回来,乘机多挖几袋,明天一早到镇上买。满山满洼就一个人,可她一点儿也不害怕。从父亲走后,她好像不知道害怕是啥滋味了。一旁,地椒子趴在地上,昂头看着面前这倔强的女子。

姐姐们回家过自己的日子了,哥哥去深圳打工去了,奶奶头发全白了,母亲再也不骂人了。叶子不读书了,打工挣钱养家,间或回到家里,收拾庄稼。

汗水浸湿了全身,她直起腰肢,用袖子擦了一把汗。坐在地上捡拾着,一会儿装满了几袋。不知什么时候,母亲站在面前,一言不发看着。叶子低着头,抱着袋子装车,装好走过去,拉起架子车就走。母亲拿着手电筒在车后小步跟上,使劲搡。她们从来不说话,现在也一样。四周黑透了,山地树草庄稼,静静地看着两个女人,一前一后,一老一少,摸索着向有灯火的、暖暖地家走去。

进了门,奶奶迎上来,白发乱蓬蓬,核桃一样的脸,围裙脏得发着亮光,连声说“饿了吧?饭我给你锅里留着”,急忙盛饭去了。她放下车子,坐在门前土台上,闭着眼,靠在墙上喘气。恍惚中,有东西递到面前,叶子睁开眼。一只青筋毕露的手,手背龟裂粗糙的手指上缠满了白胶布,水杯抖动着,暗黄色的茶水闪闪荡荡。她心酸地盯着那只手,很想叫一声妈,像别人家孩子一样拉拉手,或依偎在这女人怀里,可嘴巴怎么也张不开,身子也一动不动。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她接过水杯, 抬头一饮而尽。上炕睡觉时,听到母亲一声叹息:真是前世的冤家。奶奶看着她们俩,紧张兮兮地问,你们说啥?老人耳朵已完全听不见了。叶子没搭腔,抻着被子,把头慢慢埋了进去。

看见那男人也是这时候。这些年,偌大的村里只剩下老弱病残孕,其他人都出门打工去了。有人虽说也想回来照看老小家人,可终耐不住贫穷寂寞,还是向往外面天空,扑棱棱飞去了。偶尔回巢,也是蜻蜓点水。大多时候,村里只有一群老人和不能上学的孩子。夜里,他们也不看电视,搂着孩子早早睡了。村里孤寂地像一座大坟墓。

男人长得很丑,矮个子豁嘴唇,腿短身子长的那种,怎么看都比例不对,觉得少点什么。据说他爷爷五十一上得了孙子,取名就叫五十一,守着眼瞎的老母和一孔塌七塌八的窑洞。正因如此,也不能出门打工去,是村里最穷的一户,当然是最不被人瞧得起的一户。“没本事,窝囊鬼,我要是他,早都上吊了”,哥哥曾经这么骂道。叶子这些年在外读书,也很少见。但现在,她成了村里的“常住户”,这个人自然不时在眼前绕。

男人虽说没本事赚钱,但会干活,各种农活都干得像模像样,也是个热心人,谁喊都一声不响来帮忙。这村里的老人们,把他当做比自家儿女还亲的人。“五十一,水桶掉窖里了给我捞一下嘛。”他不慌不忙拉起一根长木棍,绑起铁钩子,趴在窖边上,很快就捞上来。二婶子感激地连声说,“真是个好人,等我给你取根烟抽”。他摆摆手,不答话,慢慢往回走,肩上扛着长木杆,腿看起来更短了。

路过彩花家,彩花妈忙忙追出来,说灶房的灯坏了,黑灯瞎火地饭都做不熟。他抛下木棍,转身进了玉米秆摆了一地的院子。进了屋,皱皱眉,站在高凳子上伸长胳膊,也够不着,只好跳下来,找到一个低板凳,垫上面,踩了上去换灯泡。

叶子到门口来送药。一大瓶安乃近一大瓶去痛片,老人们一辈子就只信服这两种药,大病小病都吃,没有病也吃。村里没年轻人,她一周回来一次,就成了跑前跑后的“通讯员”。取个钱,捎个话,交个电话费,带个油盐酱醋,总之像只蚂蚁,一趟子一趟子搬回来必需品。有时候还得送出去,比如半夜重病的老人,发烧的孩子。反正能够跑得快的,只有两个年轻人。

两人忽然遇见,都吓了一大跳。那人站在高处,不知怎么办,脸红脑胀,不敢看下面,只好仰着头继续看灯泡,仿佛那是一朵盛开的葫芦花。叶子却看都不看,把药瓶放在桌子上,把钱送到彩花妈手里,叮嘱说,这是200元,彩花捎回来的。老人讨好地笑笑,叶子乖,你给我缝到口袋里,不然我怕又丢了。彩花妈眼睛看不清楚,常常丢东西。她只好走进房里找针线。

这家可真叫乱。脏旧的桌子上摆满了东西。吃剩的馍馍,拆开的茶叶,没有盖的暖瓶,空了的药瓶牛奶瓶,一束脏得看不清颜色的假花,没有洗干净的筷子碟子碗,不知形状的玩具。电话线上爬满了苍蝇,她试着动了一下,苍蝇们不情愿地嘟囔着飞到空中,斜着眼睛看她找到针线后,又迅速地飞回老地方。也难怪,一辈子本就是不利索的人,现在拉扯着两个外孙子,一个三岁一个四岁,土匪一样地害人。还养着一群鸡,鸡屎到处都是,脏得没处下脚。叶子细细地帮老人缝好了钱,抬脚就走。另外一个被鼻涕黏着半个脸的孩子赶过来,说他奶奶等捎回来的盐炒菜。

再见面已是秋天。叶子回到村里已半下午了,男人开着拖拉机帮母亲碾场。拖拉机拉套着木边框上,矮墩墩、胖乎乎、光滑的碌碡在麦穗上一遍遍碾压。她放好摩托车到大场上时,远远看见,黄白的麦草麦衣麦子,在他木锨下飞舞。那矮人像一个披坚执锐的将军,一路向大堡垒杀过去,身后便是一片干干净净的新麦粒。母亲竟然眉眼里堆满了笑,边说着什么边往袋子里装麦子。奶奶跪在地上撑着袋口,笑眯眯地听着。夕阳下,微风中,一家人样的亲切和谐,温情脉脉。

叶子看着,眼泪忽然冒了出来。很多年,她都没掉过眼泪了。父亲走后,家里猛然空旷无比,母亲几乎从没笑过,也不说话,更别说骂她了。奶奶老了聋了,每天小心翼翼地看母亲眼色做事,像一个卑微的老奴。大姐二姐和姐夫们去了乌海打工,很少有消息回来,听说日子也不好过。哥哥根本不管家,偶尔打个电话,总是喝了酒一样兴奋,用普通话说几句鼓励家人的话,就像他在外当了大官般牛气。这些年,只有她在打工间歇,隔几天回一次家,带回需用的东西,干地里活,收拾家务,洗晒衣服被褥,除了间或回答奶奶的唠叨,哑巴一样。

叶子忽然就决定招这个人做上门女婿,只要他愿意。

也是秋雨绵绵的傍晚,叶子的选择被耳聋的奶奶传达给了母亲。母亲刚从门口菜地里拔几根萝卜回来,雨水好,菜就长得好,萝卜胖乎乎,秧子绿莹莹。叶子坐在灶火前烧水,想母亲虽不大接受,但绝不会过于反对,甚至还会偷偷欣慰。毕竟这个家,更需要一个男人来干活,需要她守在身边来养老送终。怎么也没有料到,母亲听了奶奶的话,懵了一下,软软地坐在地上,忽然大声哭骂开了:

“我早说你就是个讨债鬼,命硬的克死了你大,现在又准备气死我。这个家不要你,你给我滚,滚到外面去不要回来,过你的日子去。我有儿子呢,还不想靠你。”叶子和奶奶都吓了一跳,奶奶颤巍巍上前去拉母亲的起来,被狠狠地搡了一把,“你想把你一辈子糟蹋了来气死我,我现在就不活了,你给我走地远远地,别叫我看见……”

叶子忽然就彻底崩溃了。这么多年,拼命养家赎罪,隐忍一切痛苦,做一切事情,可依然是母亲眼里的那颗沙子,不被承认肯定的女儿,命中注定的冤家。压抑了几十年的情绪终于爆发,她失去理智地喊:本来就是我的错,我就不该来这世上!我去死!我死了你就安心了吧!她起身冲进了雨里,奶奶在雨里跪下拽着不让走,她扭头对白发苍苍的奶奶吼道,谁让你把我抱回来养着的。那时候我死了多好。我死了,我大活着多好……

她疯了一样甩开奶奶拼命跑,跑向山坡,跑向那个涝坝。涝坝里水满满地,清亮亮地,像块碎了的明镜。镜里没有伤害,没有罪恶,没有痛苦,没有责任,她大步向前,纵身一跳,闭上眼睛,从此身后滔天,世间恩怨,一了百了……

叶子醒了。

屋里安安静静,只有钟表滴答的声音。月光从屋顶亮窗漏下,很淡却很晃眼。恍惚中觉得母亲坐在身边,替自己梳理一头乱发,手指轻柔穿过发间。长这么大第一次有这样待遇,叶子一动不动,眼泪流了出来。

接着她又睡了过去,太累了,昏沉沉不知自己在阳世还是阴间。似乎父亲在面前走,她哭喊着追啊追啊,他不转身,眼看着那高大的背影走进一个黑洞,她大叫一声,又醒了过来。奶奶端着米汤,母亲扶着头,婆媳两人正给她喂米汤。

叶子躺着,享受着这难得地温存,忽然觉得一点也不委屈了,似乎涝坝的水洗净了心。这么多年,对母亲,其实心中一直有怨恨,恨她信算命人的话,恨她冷漠无情,恨她嫌自己是个女孩,恨她不肯把爱多给自己一分,不理解自己的无奈付出,不原谅自己的赎罪;而自己也不幸给母亲言中,自小就不会讨欢心,倔强寡言;父亲因她而车祸,书念到高三了却辍学,现在嫁个人也不让她遂心,固执地选择一条错路且准备走到黑。叶子想,我注定让家人尤其是母亲痛苦一生,但老天最终还是不让我抛舍,这就是命。她发誓将来一定要让母亲和奶奶过上好日子。为了他们,无论怎么做自己都愿意。

后来才知道是那男人救了她的命。无月的夜,只有溢满天地的雨,母亲奶奶哭喊求救。村里只有他一个年轻人,男人卸了门板跑到涝坝畔,不顾一切跳了下去,捞起了万念俱灰、一片叶子样轻飘飘地她。

很多个日子过去了,地椒花又开了几次。这生命力顽强的草,只要有黄土就能扎下根,给一点雨水就窜出茁壮的嫩芽。每年春夏,向阳的坡上都是一片紫灿灿,小花朵娇嫩又俏丽,嗡嗡地蜜蜂来来往往,路过的人都嚷嚷好看。叶子结婚了,丈夫就是那丑男人。所有人都叫屈觉得不般配,但叶子知道,只有和他过日子,自己才可以当家做主,撑起一把大伞,毫无怨言地守着这破碎的家。

瞎婆婆含笑过世了,他们已有个一岁的儿子。尽管前些年千痛万痛,能走到现在,其实心里还有劲头,现在儿子就更是那个劲头的铆。家里满腾腾。奶奶在家看着孩子,母亲和一群老人采很多地椒子回来,叶子在锅里炒制好了,捎给赶集人拿城里卖掉。然后和短腿的丈夫去地里挖洋芋。阳光轻松地洒在黄土地上,落得一地灿烂。

哥哥忽然给家里打电话了。母亲听见哥哥的声音,眼泪直淌,三牛,你好着吗?能吃饱吗?外面不好就回来吧。奶奶怀里抱着孩子,伸长耳朵听着,尽管听不见,但还是猜是孙子电话,紧张地大声问,没有啥事吧。哥哥在那边说了什么不清楚,但母亲马上就说,好好好。你等他们回来说。我记不住你说的话莫。

晚上回家,母亲兴奋地有点手舞足蹈,你哥哥来电话了。他在外面干大事呢,现在可是不得了,当领导做大生意呢。我儿出息了,还说过些日子接我和你奶奶去城里住呢。他说九点给你电话。自从有了儿子后,这个家里还算平和顺心,一切顺利,所以她底气十足。叶子心想,他还有脸说,他还知道有个家?

父亲出事后,哥哥也没结成婚。那家人听说了车祸的事,死活不让女儿嫁过来,说叶子命相不好,克男丁,怕自家孩子以后守寡。哥哥一气之下,也没说什么,退了婚,走了人,再也没回来过。这么多年,电话也很少打,就像他没有家没有这些亲人一样,倒是母亲奶奶常常念叨儿子孙子在外怎么样。

九点钟,家里电话准时想起,母亲激动地跑过来,看看看,他说要打电话的。

叶子拿起电话,哥哥说着普通话,官腔十足。叶子吗?这些年,家里承蒙你照顾,我在外做事也放心多了。

她没有说话,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母亲盯着电话,一副神圣的表情。

哥哥继续说,颇有些颐指气使,听说你和你丈夫现在过得不错,祝贺啊。这些年,我也没有多照顾家里,请你原谅。以后我会尽最大能力帮助你们的。

接着说了一些家常,叶子只好听着,觉得就像电视里的情节,对面那个得意洋洋的陌生人到底和自己什么关系,一时恍惚。

奇怪的是,往后哥哥三天两头儿就打电话回家了,和母亲说,和叶子说,和奶奶说,甚至和短腿的男人说。内容无非是自己现在发财了,有多少钱多少车,过着什么日子,吃着什么饭菜,穿的什么衣服,好像花钱打长途回来,只是为了炫耀自己过地有多好。但母亲每听完一次,驼了的背又直了几寸,脸上浮出了笑容,走路姿势都不一样了。她不厌其烦地给村里人转述儿子的话,娃娃现在抽的烟都是外国牌子,理一个头都要100多,过得那是天堂日子呢。惹得一群晒暖暖老人直羡慕,三岁看老,你家那三牛从小就不一样。

过了几天,哥哥忽然在电话里神秘兮兮说,最近和一个老板做一单黑蚂蚁生意,出口到俄罗斯,利润高得不得了。10万的本钱提成返利加下来,一年最少赚30万。我想这么好的生意,咱们自己家人做了多好。赚钱嘛,就要让自己人赚,也算是弥补弥补这些年你们养家伺候老人的功劳。全家人听见这个数字,都惊呆了。母亲张大了嘴,天神爷爷,30万,那怕要拉一拖拉机吧。

大家就动了心,连忙劝叶子答应,想办法凑上本钱。叶子还在犹豫,毕竟家里积蓄也只有一万多一点。她不知是愁是喜,加上孩子闹腾,一夜没睡好。早上起床时,头重脚轻。母亲抱着孩子照例去村口闲扯,一会儿工夫,村里老人都知道有这么好的事,跑来问询。

二叔也来了,坐在椅子上,激动地满脸红光,叶子,这些年你们两口子没有少帮大家的忙,我们心里一本帐。现在三牛干得那么好,我们还想沾点光呢。我手里都有点养老钱,你拿去,给他说算我入点股子好不好?

叶子还没回答,坐在炕头上的母亲抢着说,行。都是看着娃娃长大的亲人,我三牛怎么着也忘不了你。我给娃娃说,保证亏待不了你的。说完还挥了挥干枯的手,这些天,她俨然一副大老板他妈的架势。

其他几个老人赶紧跟着附和,哎,我们土里刨食了一辈子,临老了想积攒几个吃药钱棺材钱。你儿子争气,当大老板了,提携提携穷乡亲,也是给他积善积德呢。

哥哥的电话越发勤了,从几天一次到一天几次,催地火烧眉毛。母亲在耳边不停嚷嚷,憧憬着将来去城里养老。听说上厕所都不用出大门了,多好。还有,做饭不用烧柴了,火一碰就着。最满足村人们都说她真有福,以后啥事不用做,有儿子养。所以她一再命令,甚至还透露出这家本就是儿子的,有点女儿霸占了的意思。

大姐二姐也地下冒出来一样,也来了电话,高兴地说亲人总是亲人,关键时刻还是咱弟弟贴心,生意做了那么大,还拉帮着咱们姐妹几个。叶子听着,感慨钱真是个好东西啊。

她只好变卖了一切能变卖的东西,地里的洋芋,家里的一圈羊,两只猪,连同没有够毛的小羊羔和大肚子的母牛,低价粜了几百公斤玉米,又向当年打工的姐妹们张口,东借西借凑了十万,打了过去。

然后哥哥的电话就停机,不见影子,人间蒸发了一样。乌海那边大姐二姐同样焦急,问询电话打个不停。大家等候了好长时间,也没有消息。

所有人才知道,被自家人给骗了。

几场凉雨后,秋天匆匆忙忙来临,母亲躺在床上,看窗外杨树叶哗啦啦掉。

如今的她,瘦骨嶙峋,人也呆呆地,不说话不出门。日常的灶柴和冬天的烤炭,累月烟熏火燎,本来眼睛浑浊不清,加上天天泪水涟涟,现在烂了一圈,红红地骇人。叶子心乱如麻,边喂药边细声安慰。

妈,不要紧。我哥说不定遇上啥事了,他有难处。

母亲闭着眼,不说话。

叶子又说,我们……出去打工慢慢还。

母亲闭着眼,不说话。

叶子还说,妈,也没多少钱,我们年轻,攒上几年就还清了。

母亲一下子睁开眼睛,咋办呢啊?10万,把我连肉带骨头买了也不值几千。都怪我,整着你给你哥钱。我是他妈他也哄呀?从小到大那么疼惜的亲儿子啊,羞得我怎么见人呢?

叶子决定和丈夫去了城里打工,母亲和奶奶在家看着孩子。她找以前打工的姐妹们商量,大家叹息一阵,就四处帮他们找活计。短腿的丈夫不识字,只能干苦力,好在现在小工工价也很高,一天也赚个七八十。叶子自己在工地上做饭,间隙租了个三轮车贩菜,推着车子满街跑,跑着多卖点钱,跑着躲城管。

半个月后,两口子约好回家看看。进了村口,远远看见路边有个要饭的人,褴褛的衣服,头发满天飞,躺在一堆柴草上。走近一看,吓了一跳,原来是母亲。

妈,你咋坐在这里呢?

我等你大呢,他说一会儿买了猪娃子就回来了。

叶子眼泪几乎喷涌而出。自从哥哥没了消息后,母亲像是被谁抽了筋,身子迅速弯成了一张弓,走路一步一顿,仿佛腿上坠了铁块。她也很少出门去,村里人的眼神能把人杀死,他们都不大理她。不久,就有些疯疯癫癫的症状了。

她忙连拉带拽哄母亲回到家里。二叔隔着院墙看见,跟着进门坐了一会。你妈这个样子,可是咋办呢?你哥也真是,做地那就不是人做的事,可是把你妈活埋了莫。

儿子笑着扑进怀里,叶子边取出买回来的吃食给他,边从暖瓶里倒出一点水,给孩子洗脸。奶奶从灶房里走过来,步履蹒跚,端着几块馍馍,问二叔吃不。祖孙两个脏得好像从灶火里扒出来一样。

叶子难心地说,二叔,我们不在,还得你多照看着我妈和奶奶。欠地钱,我们会慢慢还上的,只是得等几年。

二叔低着头,边吃馍馍边说,娃娃,你放心。本来我想把你奶奶接过去,可你妈这个样子,也没有人照看。娃娃大了,满院胡跑,真不放心。要不,你们把娃娃带着去。剩下家里两个大人,我们都照看着。

叶子感激地点点头。奶奶坐在门槛上大声说,你妈是有病了莫,你们想办法给她看看病,不要说她。我哪里都不去,要死也死在这个院子里。

奶奶耳朵听不见,说话声音往往大得吓人。奇怪地是,她平时什么都听不见,偶尔家里有重大事件,倒是听得清清楚楚。这婆媳二人相依为命,越来越像母女了。她老母鸡一样护着孩子和母亲,谁都不能说一句。

晚上吃完饭,雨越大了,一家人都坐在炕上。丈夫抱着儿子聚精会神看动画片,猫追着老鼠跑,小老鼠跑啊跑,路那么远,没有尽头。母亲在一块脏得没颜色的布片上,做针线,红红绿绿的线,乱七八糟挽成一个疙瘩。叶子大声比划着给奶奶安顿,明天他们要带走孩子,家里米面油还够,要吃的药在箱盖上。奶奶点着头,不一会儿就睡着了。七十几岁的老人了,如今倒是这个家里的主要劳力,做饭洗锅,照看调皮的孩子,照看疯癫的媳妇。叶子在奶奶身边躺了下来,摸摸那老年斑密布、只剩一张皮的脸庞,慢慢把头埋进她怀里。

第二天早上,依旧下雨,奶奶忙着给他们装洋芋萝卜,丈夫忙着找块塑料布剪个洞做成了雨衣,叶子忙着把一包地椒子用塑料袋绑紧。大家收拾好东西准备赶到等车点。母亲忽然走过来,挡在面前,气哼哼,你们走,把娃娃给我留下,把我孙子留下。

叶子呆了一下,看一眼丈夫孩子,丈夫也瞪着眼也看着她。一夜间,母亲仿佛变了个人,思维正常,和以前一样,说话凶巴巴。她继续说,把我孙子留下。

叶子忽然就有些高兴,老天还是眷顾着我们呢。

我好好的。你们干你们的事吧。娃娃有我和你奶奶呢。母亲冷静地就像从来没有发病一样。

夫妻二人怀着重重心事出了门。清晨的天色昏暗,雨哗哗地。在泥泞的路上走了很远,叶子回头一看,破破烂烂的大门口,雨雾中,两老一小的身影,雕像般肃立着,孩子还扬起小手摇摇。两个人眼泪婆娑,哭着上了车。

日子一天天过着,孩子一天天长着,母亲的病时清醒时糊涂,奶奶顶着白发仍然在家里操劳着。钱一天天攒着,可是怎么也攒不了多少。

十万元,就是一座五行山,压在这两个瘦弱的肩膀上。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高丽君,宁夏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二十六届高级研修班(文学评论)学员,江苏作协第24期青年作家学习班学员。曾获得第六届“冰心散文奖”。出版散文集《让心灵摇曳如风》《在低处 在云端》随笔评论集《剪灯书语》。有作品在《人民日报》《文艺报》《文学报》《散文选刊》《人民教育》《青年文摘》《中华诗词》《台湾新闻报》南美《中华日报》《学习时报》《飞天》《南京日报》《西部作家》《朔方》《黄河文学》等发表,创作散文四十多万字,300余篇。  曾获国土资源部第四届“景芝杯”国土资源大赛一等奖;全国中小学网大赛三等奖;“徐霞客游记”征文二等奖、“织金杯”全国文艺艺术大赛一等奖;“六盘山杯”全国诗文大赛优秀奖;“千高原”首届征文大赛一等奖、中国“大漠旗果杯”网络诗歌散文大赛三等奖;固原市2013年“新锐作家评论奖”;固原市2014年先进文艺工作者;固原市原州区2015年度先进文艺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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