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图麦:红衣花生 | 就读这篇
法图麦
“麻屋子,红帐子,里边睡个白胖子。”没错,就是花生。
老家山东是盛产花生的大省。花生,别名落花生,大概是取花落果生之意。三个字的名字就是显得洋气,念起来抑扬顿挫,连表情都丰富生动起来,似乎口齿生香。可是在老家我们从不这么叫,甚至连花生都不叫,我们叫它“果子”,剥了壳里边的红衣花生就叫“果子仁儿”,土里土气但顺口,熨帖,农家味。
作家许地山有一篇名文《落花生》收在以前的语文课本里,文章很短,道理很深。大意是告诉人们要做像花生一样有用但不显摆的人。学课文之前从来也没想过我们成天见成天吃的花生竟然还有这么令人感佩的品质。只知道它除了好吃还能榨油还能扛到集市上卖钱,除此之外就是烦它。因为种花生收花生都是繁重的农活,毫无乐趣可言。
每年的谷雨过后立夏之前,待下过一场及时雨,雨水渗透土壤,耕好的土地松软起来,地表将干未干的时候就是种花生的最好时机了。种花生没有任何机械辅助,只能靠双手和双脚在地里奔忙。因为总会赶在五一假期播种,所以对这项农活记忆尤为清晰。一家人在地头分好工就各司其职地忙活起来。因为母亲间距掌握得好,力度把握得好,动作又快,所以往往是母亲负责在前面抡镢头刨坑。从地头到地尾,头也不抬“嚯嚯嚯”倒退着刨过去,不一会儿一趟间距匀称,大小适中,不深不浅的小坑和坑边的小土堆就像列队的战士一样笔直地排列在那里了。我和父亲则紧随其后往坑里揞花生。“揞”有藏的意思,这个字用在种花生上简直形象极了。可不就是往土里藏花生嘛。一手端个盛了花生仁的盆子,一手用大拇指食指和中指捏住两粒,两脚岔开踩在坑的两边,撅起屁股猫下腰将花生仁塞进土里安放好。抽出手跟上脚将坑边的小土堆划拉进坑里踩实。最后再用锄头顺着地垄擦着地将坑洼不平的地方推平整。半天下来,腰背酸疼到不敢抻直。种花生虽然没有夏日割麦子那样汗水蛰眼睛的痛苦,但更要命的是手指上会被土剐蹭起一层一层的肉刺,血肉模糊,疼痛钻心。父亲看了也会心疼,但并不表现出来,只是安慰似的说一句:俺闺女这白练纸似的手将来是要写字的,下不了力。这也算是农民父亲的教子之道吧,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处处敲警钟。我很小就从苦累的农活里深深体味到,只有好好读书将来才能“不下力”。
等到花生秧长大到就要铺满地的时候也就七月份了,一年中日头最烈气温最高的时节,也是我们放暑假的时候。伴着花生秧一起长起来的当然还有杂草。对,接下来的活儿就是除草。记得有一年,一个像下火一样热的中午,吃过饭母亲便叫上我下地除草去。看看外面毒辣的大太阳,我提议说等凉快凉快再走吧。母亲态度坚决地说:“不行。这会儿太阳正毒,锄下来的草一下就晒死了,等凉快了草就不好死了,地锄了也是白锄。”说着扛起锄头就往外走,头上顶着一块湿漉漉的凉水浸过的毛巾。母亲也是一个倔强的人,认准了道理头也不回。我极不情愿地跟上去,头上也顶了一块湿漉漉的毛巾,任它滴着的水,滴下来的水滴悄无声息地砸在脚边倏地没了。头上虽是凉涔涔的,可是穿着塑料凉鞋的脚上却像着了火,感觉凉鞋都要化掉了。大地的滚烫从脚底“腾”地蹿上来,把心都要烧焦了。两只胳膊先是晒成通红,过几天变成黑色并裂开一道道细细的缝,用手一搓一层黑皮剥脱下来露出鲜嫩的皮肉。那一年暑假我的胳膊被晒爆了皮。
农民辛辛苦苦侍弄庄稼,最期待的莫过是收获的时刻。收花生也很繁琐。白天去地里一棵一棵地刨起来,把土抖干净装运回家里堆成小山一样高。吃过晚饭利用休息的空儿,一家人坐在院子里边拉家常边择花生。第二天再摊在房顶上晒。花生秧也要晒干,那是牛羊过冬的粮食。等翻晒几天干透了就开始装袋储存。鼓鼓囊囊的蛇皮袋一袋一袋挨墙根儿码好垛起来,直垛到屋顶去才好,那叫丰收。待到都收拾妥当人们就开始了走在街上的攀比:你家收了多少袋果子啊?不多,才二十几袋子。俺家才十几袋子。二十几袋子的就咧开嘴笑,黑黢黢的脸上只能看见一口大白牙。这样的场景不仅是在收完花生之后,在收完麦子、玉米还有所有的庄稼后农人的闲谈总是离不开他们的收成。那是比喝了蜜还要甜的喜悦。
近两年老家因为修路建房占用了不少耕地,庄稼种得少了,花生也成了稀罕物。我的外公和外婆年近八旬了仍留恋那一亩三分地,年年都要种一些花生。虽然牙都掉光了还是稀罕花生,不为换油也不为卖钱,不辞劳苦去种去收为的就是给我们备着。每年一进腊月姥爷就开始忙乎着炒花生,带壳的花生往大铁锅里一倒,掺上淘洗过的沙子不断地翻炒,出锅晾好,又酥又香。姥姥则要每天晚上端个簸箕剥花生,将剥好的红衣花生一袋袋装好:这是给俺小闺女带的,这是给俺外甥闺女带的,那是给俺孙女带的,她们那些地方哪里有咱这种果子。我每回嘴里说嫌重不带了,但每回都要带回一大兜。那每一颗每一粒的红衣花生,分明就是每一个不愿离家的,没有长大的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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