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运东:交粮往事 | 就读这篇
交粮往事
张运东
如今农村孩子,想必大多已不知交公粮是咋回事了。简言之,就是当时农民按照国家政策,义务上缴粮食。
赣东北老家山多田少,受南方土壤及气候局限,祖祖辈辈皆以栽种水稻为主。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农村仅有“先锋”、“七五四”等几样稻种,而且产量都不高;田里所施肥料,也多以牲畜粪便为主,等到禾苗快要灌浆时,才舍得咬紧牙关,买些尿素、碳铵、氯化钾之类的化肥催苗。每年种两季稻,人们紧咬时令抢收成,成天陀螺似的围着几亩薄田转,结果还要靠山芋、荞麦等杂粮补充接济,才能艰难度过小半年饥荒。
国家当时不富裕,农民种地纳粮,自然也就天经地义。每年小暑过后,田里稻穗开始泛黄但还没完全点下头来,村里就提前开始张罗征粮事宜,在村头巷尾一些醒目墙面上,张贴红纸书写“交粮光荣”之类的标语,挨家挨户上门传达安民告示。
大暑过后,早稻收割上来,晚稻抢插下去,不等谷子晒干,村里就会例行放一场催粮电影。那时农村还没有电视,搭台唱戏也不多,破天荒能看场露天电影,感觉非常奢侈,十里八村的人们,哪怕路途再远、天气再差,都会欢天喜地蜂拥赶来。每回电影放到一半,村支书就会恰到好处喊停,尔后通过一个红布包裹的话筒,作最后一波征粮动员,讲清各生产队交粮顺序和具体时间。刚被影片故事情节吊起胃口的人们,早已习惯这种“套路”,于是就开始“嗡嗡”起哄,催促村支书长话短说,赶紧放电影。
第一次凑热闹随父母去交公粮,应该是七岁那年。天还没亮,我们就起来了,去往乡粮站的路上,早已熙熙攘攘。男人们挑着沉甸甸的箩担,个个肩上的扁担被压得像张弯弓,随着步子落点一颤一颤的;或是双手紧握扶把,上体保持前倾,推着两边搭满麻袋的独轮车,“吱吱呀呀”沿逼窄山路踽踽而行。女人们挎着装干粮的布褡子,怀抱或手牵孩子紧跟在自家男人身后,遇到上坡,还得腾出手来助一把力。
粮站是国营单位,在当时很吃香。那些手捧“铁饭碗”的职工,头戴红五星草帽,脚上穿着丝袜凉鞋,个个趾高气扬,混杂在乱哄哄、闹哄哄、臭哄哄的泥腿子堆里,一眼就能辨认出来。
大热的天,谁都想趁早交了粮赶紧回去。父亲排了大半天队,好容易挨到我们。赶在谷子过秤前,一名三十来岁的质检员,手里握着一反明晃晃的锥形空心刺,“哧啦”一下扎进麻袋,动作看上去感觉像电影里日本鬼子杀人。空心刺拔出来,顺带出一管稻谷,只见他随手捏起一粒,放进嘴里用牙一咬,发出“嘎嘣”一声脆响。父亲见状,紧张的面部表情,霎时轻松许多。然而,还没等他一口长气舒叹完,质检员又“哧啦”一下,把空心刺扎进了麻袋……
“你扎别人家都一下,凭什么扎我家两下?”我站在边上,感觉质检员这种做法不公平。母亲闻言,赶紧一把将我嘴捂住,可惜还是慢了半拍,祸已出口。
“小孩子口无遮拦,您千万别跟他一般见识!”父亲当时脸色都变了,连忙堆起笑容解释,并拍着胸脯保证,说自家谷子晒得绝对干,请他尽管检查,想扎几下就扎几下。
质检员不拿正眼看父亲,面无表情地立起手中那柄一尺来长的空心刺,掸了掸父亲搭在他胳膊上的手臂,示意赶紧拿开,态度十分傲慢。随后,他缓缓扭过头来,斜着眼狠狠瞪了我一下,那俯视的目光,像他手中的空心刺一样,闪着凌厉寒光。旋即,他又转过身去,又“哧啦”一下把空心刺扎进麻袋。这一次,感觉他扎得特别使劲,猜想他一定是把麻袋当成了我这个冒犯他天威的小屁孩。
刺抽出来,再咬,再“嘎嘣”;又刺,又咬,又“嘎嘣”;还刺,还咬,还“嘎嘣”……如此往复,直到第六次,终于抽出一粒半饱满的谷子来。他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冷漠的面部,总算有了些许得意的表情,但看上去却更加狰狞。
“给我重晒!下一个……”半饱满的谷子,显然咬不出“嘎嘣”响,质检员还是不拿正眼看父亲,瓮声瓮气嘟嚷一句。
稻谷通常晒四五个太阳就焦干了。就是怕质检不过关交不掉,母亲每年都会把用来交公粮的谷子加晒两个太阳,再用风车扇了又扇,确保每一颗粒都焦干饱满。父亲正准备理论,可话还出口,就被对方一句“再罗嗦信不信我让你把粮食拉回去”给怼了回来。父亲方才扬起的脑壳,顿时又像泄气的皮球,瘪了下来。
粮站庭前是块大晒场,早已东一块、西一块晒满了被要求重的谷子。临近晌午,毒辣的太阳流火一般倾泻而下,晒场的水泥地面上,漾溢着氤氲蒸腾的热浪,仅有的片株树荫底下,全都挤满了人,知了在树上“知知”狂叫,不少孩子在树下燥得“哇哇”大哭。
见暂时也空不出晒谷场,父母亲便带我先到粮仓附近一个见荫的屋角蹲下来。母亲打开布褡子,取出装满水的罐头瓶放在地上,又递给我和父亲每人一个梆硬的粗菜团子,这就是我们的午餐。父亲一边啃着菜团子,一边密切关注晒谷场动静,一旦发现有人收谷腾开场地,随时准备冲上去占领。
就在我们就着凉开水啃菜团子的时候,父亲突然发现,刚才排在他前面那个谷子也被要求重晒的男人,正挑着空箩筐朝大门外走去。他顿时像发现新大陆似的,赶紧一路小跑追上去请教。
“给他打根烟,多说几句好话……”对方故作神秘向父亲支招。
父亲对这个法子将信将疑,母亲拉下搭在肩上的毛巾,替我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支持父亲不妨先去试试看。眼瞅着工作人员正在拉仓门准备下班,父亲搓搓手,深吸了口气,终于下定决心,步履略显踌躇地凑到刚才那位质检员跟前,哆嗦着从衬衣口袋里摸出半包烟壳被汗水浸得皱巴巴的劣质香烟,抽出一支,讨好地递上去。然而,对方斜眼瞄了一下父亲手中的烟壳牌子,鼻孔轻“哼”一声扭头就走了。太阳喷着火,我感觉当时都差点把尴尬难当的父亲烤糊了。
后来我们才知道,排在父亲身前那个人,之所以一根烟就能把原本要求重晒的粮食交掉,是因为他在乡政府有人。
几经折腾,那天交完粮回到家里,已经天黑。母亲觉得还算庆幸,不管怎么说,质检员最终没有让我们把几百斤粮食拉回来。父亲却一直阴着脸,直到睡前才郑重其事告诫我“今后不要乱说话”,并叮嘱母亲:来年交粮的谷子,一定扇它十遍、晒它十个太阳。
张运东,男,江西上饶县人,现供职于武警安徽省总队政治工作部。长期从事新闻宣传工作,先后在新华社、人民日报、解放军报、中国青年报、光明日报、法制日报、人民武警报、安徽日报等中央及省市平面媒体发稿1400余篇,获中国武警新闻奖,动漫编剧《较量》获全军最佳故事奖,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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