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据殖民:“家”的平台化
“ 本期 / 导读 ”
在本期推送中,我们为你准备了今年发表于Information, Communication & Society(《信息,传播 & 社会》)上的一篇文章。时至今日,对“智能家居”(smart home)的关注和畅想当然算不得什么新鲜事。不过,随着物联网数字技术的繁荣发展,原本单纯、温情脉脉的“家”也逐渐成为一个被平台资本主义日益侵蚀之地。在此背景下,本文提出的问题是:技术对家庭生活的改造是否已经伤害了“家”最核心的特质?作者通过对谷歌和亚马逊提供的家庭式的群组账户进行分析,提出平台上的“家”是一种经由设计的、对家庭生活的模拟,它不仅是家庭消费的载体,也是消费家庭生活的载体。借助家庭社会学,作者认为平台技术可能使得家庭成员手中的权力得到重新配置,并进一步改造家庭规范、影响家庭生活。
我们为你摘译了这篇随笔的核心观点,希望可以提供一个崭新的视角,帮你思考这样一个有趣的问题。如果你希望阅读全文,请在公众号内回复“家”。
参考文献:Goulden, M. (2021). 'Delete the family’: platform families and the colonisation of the smart home. Information, Communication & Society, 24(7), 903-920.
看到这篇文章的题目时,不知道你是否像我一样,不禁反思:我们的家被平台及其技术侵入了吗?最显见的,如果你的家里每天充斥着“小度、小度”这样魔性的唤醒词,你的家几乎是肯定被“攻占”了。但如果你的家尚且没被此类的智能助手“俘获”,也并不意味着平台技术尚未侵入,因为物联网(IoT)这张大网早已将许许多多的物编织了进去。
虽然上述这段文字充满军事化隐喻,但它却无法说明物联网技术的本质,相反,它更适用于形容物联网所依托的互联网技术。互联网是一个历史的偶然,其开放和去中心化的设计的初衷是为了更好地服务于科学和军事目标。相比之下,物联网则是一种集中式的、以获得商业价值为目标的设计,它拥有专门的“围墙花园”(walled garden)技术和专属的信息流。那么,谁是这“围墙花园”的拥有者?它又是以何种形式达成其商业目标?在此过程中会产生其他意想不到的副作用吗?
通过对“家”和智能家居的反思,作者试图回答上述问题。20世纪中叶的功能主义理论强调,西方工业化社会的现代家庭以“核心家庭”(nuclear)为结构。家庭是资本主义制度的一个关键组成部分,个人在其中完成自身的社会化,其物质和情感需求也在家庭中得到满足。此外,性别决定家庭角色,丈夫一般是挣钱养家者,妻子则是家庭照顾者。然而,研究家庭的社会学家认为,这种说法存在严重缺陷:它描绘的是美国郊区的白人中产阶级理想中的家庭,遮蔽了贫穷、种族、阶级和性别等多样化的家庭差异和冲突。
随着家庭社会学家研究的深入,更多元的家庭结构、家庭角色的变异已成为该学科和其他相关学科下的重要议题。其中,与本文紧密相关的是研究者Morgan的观点,他认为:家庭是一种实践。家庭成员及其家庭实践之间存在着一种同构关系,只有在不断的实践中,家庭才得以存在。医疗、教育问题的介入以及家庭工作属性的丧失使得“家”逐渐被更多的外部因素影响。不仅如此,随着信息通信技术、消费主义的发展以及人们对舒适和便利的期望不断上升,家庭成为越来越复杂的社会物质组合(socio-materially complex assemblages)。
亚马逊家庭(Amazon Household)和谷歌家庭(Google Families)支持分享数字内容、协调家庭活动。在两家公司的生态系统中,它们都担任着与其他智能家居硬件互补的角色。因此,作者将依托于亚马逊家庭和谷歌家庭完成的实践分为两组:(1)媒介共享消费实践;(2)通过管理其他成员和网络设备来协调日常活动的实践。
总的来说,亚马逊家庭和谷歌家庭都起到基本的“脚手架”作用。亚马逊将家庭成员按年龄分为三种角色:成人(18 岁及以上),青少年(13-17周岁),儿童(13岁以下)。一个“家庭”中可以容纳十位成员(包括2名成人、4名青少年和4名儿童)。相较而言,谷歌“家庭”只可容纳6个成员,家庭成员角色包括一名家庭经理、一名家长和其他四个家庭成员。这两组“家庭”的共性在于,不同的家庭角色具有不同的功能支持,但整体上都呈现出层级式的特征(见下图)。
首先来看分享行为。在亚马逊家庭和谷歌家庭中,支持分享的内容必须已被纳入数字版权管理(DRM)之中,包括亚马逊和谷歌现在都在销售的电影、电视节目、书籍、音乐和应用程序。有趣的是,数字内容的共享只能在拥有支付选项的成人账户之间进行。换言之,信用卡是平台亲密度的衡量标准,它暗示着,如果家庭成员愿意让对方知道彼此的财务状况,那么他们就能够组成彼此信任的“合法”家庭(legitimate family)。换言之,以前那种父辈、子辈间传阅、推荐或(未经批准的)“借用”彼此的CD、黑胶唱片、DVD、纸质书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家”本身的利他性、相互性、支持性和社会性正在被重新整合为一种统一的标准。
第二组实践涉及的是家庭管理,管理对象既包括家庭成员,也包括家庭物品。这里也充分显示出“家庭”系列是如何与其他智能家居产品联动的。比如,谷歌助手可以识别多达6种(与谷歌家庭成员的体量相匹配)个人声音,并将它们分配到与之对应的用户账户,从而实现对共享设备的个性化控制。如上所述,亚马逊家庭和谷歌家庭都预设了一种家庭内部的等级关系。亚马逊的成人账户可以控制儿童账户能够访问的媒介和应用程序、查看他们的浏览历史、设置帐户使用的时间限制,并设置“教育目标”——游戏化机制,为其阅读的书籍设置目标,并奖励遵守成就勋章的孩子。谷歌家庭的功能与此类似,家长和家庭经理可以查看家庭成员的购买记录,并且有权对后者的购买行为进行控制。与共享实践一样,平台同时打破了现有的家庭管理实践,将平台进一步嵌入到家庭生活中。
除了对家庭实践进行重新配置以外,智能家庭也参与到家庭维护或隔离的实践当中。Morgan认为,家庭不是一种抽象的结构,而是“在塑造家庭生活本身的过程中”,由自我认同的成员应用的一种理念。“生活”在这里包括三种相互交织的形式:生活事件、生活规律以及规范生活。其中,“生活事件”是指家庭形成和改造的主要人生历程,包括出生、死亡、结婚和离婚;“生活规律”涉及日常琐事,包括吃饭时间、上学时间、看电影安排和家务;而规范生活定义了何为家庭生活中的“正常”之举。下面我们就来看看智能家庭如何介入“生活”之中。
在智能家庭中,父母双方的账户都有权力移除其合作账户。一旦被移除,个人就从定制化的数字家庭中消失了。他们没有追索权,还会失去对青少年或儿童帐户的控制权。不过,他(她)还是可以继续消费自己所购买的电子产品,也可以看见自己上传过的家庭照片,除此之外的其他东西全部隐藏。而且,在离开/被逐出一个家庭后,他(她)在180天内不得加入另一个家庭。
在把一个成年人从智能家庭中分离出来时,这种分离可以解读为关系破裂,在婚姻之下,这种破裂可能指向离婚。在Morgan的类型学中,这些都是生活事件,但随着原本的家庭结构被破坏,它们也对生活规律也将产生深刻的影响。比如,成人之间的关系破裂后,儿童和青少年看待原本全家标记的诸如“下次作文得'优’爸爸妈妈就带我们去迪士尼游玩”等电子日程表时,可能会形成多次的情感卷入。
而且,相比于现实生活中婚姻破裂后双方权力分配的不确定性,在亚马逊家庭内部,由于父母双方的权力平行,谁先点击“驱逐”,谁就占得先机;而在谷歌家庭中,创建原始“家族经理”账户的个人将永远拥有最终权力。因此可以说,在智能家庭中,资源的再分配是先决的,不涉及现实婚姻关系中强调的种种义务。在平台上,家族成员间的情感和实际联系可以被轻松地解绑,就像商业订阅一样。
随着技术对家乃至人们最宝贵的价值的侵入和改写,人们自然有所失又有所得。这篇文章再一次地督促我们时时反思。让我们以学者Bowker和Star的一小段讨论作结:
我们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做分类工作,并对此习以为常。一种标准或类别的确定意味着人们接受了某种观点,于此同时,另一种观点便趋于沉寂。这本身并非坏事——事实上,这是不可避免的。但是,正因为这种选择合乎道德,因此它是危险的——不是坏事,而是危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