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监考

草树

1、阉割

一个人微微俯身。弯刀一闪。

椿芽树芯子发出一声嗤。

一只手有了幻觉的长势,

紧紧一把,露水落下。

它一定带来了快感,

我从父亲挂着笑容的脸上

看得出来。弯刀一闪:

净身房的尖叫是否和树芽

一样会引发某种神秘的快意?

我喜欢那一把椿芽,

另一端:嫩茎整齐,汁液晶莹。

但不敢想象这个称之为“宝贝”的东西,

一个鲜嫩的断面流着血,很快

凹凸,仿佛内部起了反叛,

更快,被腌在石灰里,

仅存的活力、血和气味被全部吸干。

阴暗的“宝贝房”。升斗

裹红绸,参差高低如同

一份立体的职称或官阶统计表。

一个精确的定位系统。

如无风之风吹拂的风铃

寂静,却声如洪钟。

一盘香椿炒蛋有诗的愉悦,

竹筒里的“宝贝”装着

一个人生命的根基:枯萎,再不能

来年簇生新芽。

主干的长势被终止。

旁枝弥漫,乱如爬藤。

宫墙从此多攀附。

多蛇。多壁虎。多无性繁殖和纲常僭越。

2、去势

为了避免痛的弥漫、心的揪紧和恶心,

描述“去势”,只好动用隐喻:

好比砍去一棵竹子。

当然要求更高:那篼脑,不能有残留

否则还会长软骨,需要

再次“去势”。

几年前我砍了后园大片竹子,

并没有套着大地的表面砍干净,

一棵棵变了颜色的竹蔸

有点像……不能这样去想。

更多的新竹发出来。

新竹繁茂。地下是盘根错节的黑暗奔跑。

疯狂,像一个帝国不断扩张版图。

不是子嗣,有如克隆,非人性的“势”。

节骨铮铮敷着天然的白粉。

翠绿,终在时间里泛黄。

那竹林的集体晚祷有绝响的余音。

3、玉米骨

削得细细的,圆圆的,光光的:

玉米骨,它软中有硬,

含着爱。一个母亲轻轻将它

插入那塌陷的肉体。

蜡烛流泪,火焰和捆绑的腿

一起颤抖。弯刀粘着血。

月芽失去了月色。

一条俗臭的管道,失去了爱的荡涤。

带着生命的淤血的玉米骨

干枯了,化作火。他带着无焰的火焰

向人间发射恶的导弹。

4、弯刀

父亲希望我像椿树一样成材。

现在我和父亲

抱着相同的期望。

我们手里都拿着一把弯刀。

弯刀如月芽。

它在西华门的净身房

光华尽失。阳光穿过窗棂

映照一片锈坑。

一团时间的海绵吸干了历史现场的声响。

影视复原的声音,终隔着

现实和幻觉的距离。

寂静的尖叫、喘息、呻吟,

此时离我们很近,但只是一种气息。

光的空中走廊。尘埃

跳霓裳羽衣舞。

没有了杨贵妃。当然也没有了高力士。

马槐坡一条白绫

化作《长恨歌》弦乐的低泣。

没有麻叶灰、玉米骨和石灰水的气味。

辣椒水呛人,与此处无关。

紫檀木的净身椅冰冷。

剧痛冷却以后,木纹暗红。

八月空气温暖却透着千年的阴冷。

我们手里都有一把弯刀。

比吉列剃须刀片更薄,

比伽马刀更锋利无形。

深入骨髓,无痛无觉。

无处不在:在课本里

在红头文件里,在汉语里……

虚无的升斗里,石灰

腌着童年。尊严。舌头。词根。“我”。

5、蝴蝶

时代变了,再不会有这样的人,

提着裙摆,拿着圣旨,

踩着细碎的步子走在太和殿的长廊上——

脚步细碎,轻盈如蝴蝶。

长街。警车开道,红灯闪烁。

喇叭里的指令驱赶着车辆和行人。

空出来的空间,没有蝴蝶。

权杖开花,需要蹁跹的蝴蝶围绕它。

现在蜜蜂献媚。蝴蝶重归无用性,

拍翅,扛着一把美学的尺子。

无处丈量。专制的空气从不举行舞会,

翅膀空自在草丛空洞地舞动。

6、“喳”和“是”

一根垂直的水管。

水流哗哗,没有“不”。

只有“是”:不是“是”的“是”,

从前发声为“喳”:响亮,清脆,

伴随着磕下去的头和头顶羽翎的颤栗。

垂直的水流。其畅通

经历了管壁的打磨,或熔铸。

最初战战兢兢,渐渐抬头观摩,

忽然开窍一声响亮的“喳”。

“好久没有这样

大气凛然,干净利索的喳了”,

那半躺身子半闭眼的门

洞开了。门套着门。龙头

打开了。水流哗哗。

非瀑布。从未遭遇岩石或乱枝的“不”:

傍生斜逸横出之美。

非河流或大海:敞开而兼容: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7、圆滑

海水不断地冲刷礁石。

时间的磨刀石,磨去了菱角:

不是更锋利。全面的钝化,

甚至不能从花蕊的轻抚中为之一震。

再圆没有腹部滚圆。

滚圆的平坦,屏住呼吸就没有

任何起伏:一路平坦下去

消除了你对湿苔的戒备心。

最深厚的苔藓,细看像伤疤,

粗看是一片鲜活的绿,

不见水却满含着水分子,

看上去不滑却令你滑倒无声:

一旦滑倒,找不到支点。

8、萎缩和勃起

芽孢枯萎,不能再冲出春天的令箭。

解除了蜜蜂青睐的警报。

无香无味,无繁殖之欲。

一个被自身封闭的伤口,

只有看不见的痒。

里面是把没有把的铁锤,

藏着一把剑的光芒:因不见光,

越发阴冷,酷寒。

一张气垫床,任世人蹦跳。

皇帝和皇后,享受同样的柔软:

顺着脚,凹下去,

脚离去,再起来。

扁平,至多有些波纹暗里起伏。

安全。舒适。可靠。

但当他们踩下去,踩下去,

别处突然的勃起,

足以将事物甩出存在的范畴。

9、软和硬

没有基本的硬度:薄冰的池塘

或霜降的早晨,经不起

一粒石子的攻击。广大的寒意

合并起来,专供专制服务

像皇帝内宫的冰箱

为一个王朝保鲜,却使帝国患着

内寒,不断色厉内荏,

脆弱如冰渣,不敌一缕阳光。

献媚给每一束光,如冰将融未融。

黑暗酝酿,广大寒意

联合起来的箭簇射光了大地上的飞鸟。

冰箱堆满拔光羽毛的翅膀。

霜降,一片寂静的脆薄,

没有草木的摇曳。

而软,是润滑油的软,渗入

国家机器每一个轴承的缝隙。

是骨头的软:只懂攀附,骑墙:

风中摇摆的马尾草。雨水中

一片晃动的爬山虎闪光。

10、金币的两面:阉割和自宫

一面是皇帝的头像,一面是荣华富贵。

以刀加害,是为割,

净身房的割,即阉割。

割去了“势”,赏以荣华富贵。

金币旋转。从阉割到自宫,

只在闪念之间。

一块鸡屁股的金黄,

溢出嘴角的油亮,

点燃了一只长期撂荒的胃的渴求:

突然的滋润,美妙的舒展。

一时的疼痛,终身的富贵。

那个男孩脱去了内裤。

那个父亲举起了弯刀。

金币旋转。三千多年的阉割史

只有一个人摆脱了眩晕。

宫刑的耻辱,满腔的幽愤,

化作《史记》一面面清澈的镜子。

历史的黑土,总宜于繁殖无耻。

历史的长廊上,走过一长串脚步细碎者:

赵高,张让,仇士良,高力士,魏忠贤,李莲英

他们推动这一枚金币旋转。

他们是惯性的惯性。

时代变了,再没有太监,

但是金币依然在桌上旋转……

11、安魂曲

父亲或许还有一种期待:

将每年春天椿树的新芽割掉

以促成主干的粗壮。

椿树粗圆,表皮光亮,暗暗红

正应了血光之灾。砍伐降临。

“去势”,促成了“主干”消亡,

连同最后一个王朝。

在一个无所畏惧的时代,

我们一定耻笑这样的葬仪:

当“宝贝”像新娘被迎娶回乡,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那“资产”的归还者跪于坟前,

锣鼓震天,鞭炮噼啪,

仿佛为一个死去的人送殡。

活着,活在埋葬的一半里。

一阵悲风掠过秋天的杨树林。

12、蚕房

净身房还有一个名字:蚕房。

富有诗意,仿佛没有疼痛或者疼痛

因为对飞蛾的想象而轻盈。

先祖伟大的智慧,一个民族的语言

有着如此残忍的美学。

飞蛾停在时间的枝条上。

我们不敢惊扰,放慢了脚步。

我们是观光客,却不是主体。

它们没有死去,没有瞌睡,

时刻把我们作为对象注视。

我们的眼眶没有镜像,而双脚

在历史打磨光滑的基石上增添着油亮。

13、隐喻

公鸡脸红,鸡冠曲折柔软,

昂起脖子半天却叫不出声来。

一种天然的语言被剥夺。时钟的滴答

被掐灭在黑暗里。

一个村子的早晨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门的吱呀,牛的哞,摇把手的起伏

和泉水的流淌,没有如期出现。

事物的秩序悄悄改变。

沉睡的耳朵失去了支撑,

坠入沉寂和巨大的陌生之中。

五月端阳,我们吃芝麻炒阉鸡,味道鲜美。

汉语流淌着屈原和司马迁的幽愤。

古老的大地。遥远的太监。

在时间里没有血脉蜿蜒,

断子绝孙,他们只留下阴冷的隐喻,

犹如气息萦绕在词语的周围。

2014年3月,长沙

草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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