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点 | 谈谈“自传”出版中的得与失

余佐赞

■ 华文出版社总编辑

不容易的“自传”出版
  以前在出版“夏衍自传文字”三种的时候,曾将夏衍的日记、书信和自传归为他个人自传文字,也就是其个人自述的史料。自传是以记叙自己生平事迹为主的一种传记,且由来已久。《史记·太史公自序》属于自传性质的文字,《五柳先生传》则是陶渊明的自传。近代比较有名,篇幅短的有《鲁迅自传》,一千字左右,长一点有胡适《四十自述》、沈从文《从文自传》和爱新觉罗·溥仪《我的前半生》,这些自传都是研究个人的史料,至于那些以自传为名的自体文学作品,自然不在此列。
▲《四十自述》
  自传文字具有史料价值,是因为作者本人是事情的亲历者和见证者,有自己对某一事件诉诸文字的真切看法,在叙述的时候给我们留下了第一手的资料,具有他人写的传记中所没有的真情实感。所谓的自传,也在不断地变化着,变得内涵很丰富,有单独写成一本书的自传,有将各阶段文字汇编成个人历史的自传;有自己撰写的自传,也有自己口述、他人整理的自传。其中最有学术价值的是自己撰写的自传,而最为难得的是口述自传。我自己就曾想去为一位大学学者做口述自传,也得到了学者的同意,甚至都说好了一天谈几个小时,可是真的要去试试的时候,发现太难了,自己难,因为要比较全面地了解传主,否则谈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传主更难,大脑皮层装的那点东西估计三天就谈完了,后面的谈话如果没有好的引导和个人日记等去提示,估计每天车轱辘的就是那几件事,很难深入挖掘到那些自己都差不多渐渐忘却的东西。所以,做口述自传的,传主和记录者真是一对“仇雠”,彼此折磨。唐德刚为胡适做口述自传,花了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写的注释文字不少于传主的口述文字,可见口述自传是多么不容易。
编辑自传类图书
  我担任责任编辑和组稿的自传,应该来说也还有几种。比如《清溪水 慢慢流》这本书是乐黛云先生的学术自传,归入了“东方学人自述”系列;后来我们也组稿出版了张世英先生的《张世英自传》,也是偏于学人自传;2021年我们出版的《许渊冲百岁自述》,也属于学人自传。我经手的这几本学人自传,有一个共同特点都是作者将原来散落的自述性文字,由作者或者编辑配合作者,按照时间顺序做了一个汇编。这些文字基本上能看到传主一生的学习和工作经历,但因为早期没有规划,所以常常书中偶尔会出现一件事重复叙说情况,所以,在编辑这些书的时候,我都会建议作者自己从头至尾修订一遍,作者这时也会有一些修订和增补,这个修订和增补其实也是很有意义的,比如《张世英自传》中增补的一些文字就有很大篇幅,并且非常具有可读性。
▲《清溪水 慢慢流》
▲《许渊冲百岁自述》
  现在,还有一种自传,就是后世学者根据前辈学者留下来的文字进行编选的自传,这些文字不是为传记而写,有的甚至是小说一样的文字,但有很强的个人经历在里面,所以也有人据此编成一本自传。多年前,作为责任编辑的我曾经出版过一本金克木著的《游学生涯》,这本书就是编者张定浩根据金克木自述的文字编辑选编而成的,通过这本书,我们也能约略了解到金克木的求学生涯。前几年汪朝老师编了一本很有特点的汪曾祺书,就是我们社出版的汪曾祺著、汪朝编的《觅我游踪五十年》,这本书有自传性质,是从作者的一生屐痕来看作者,应该来说也是很有特点的。
▲《游学生涯》
▲《觅我游踪五十年》
  记得2009年,我还责任编辑了王小慧老师的自传《我的视觉日记:旅德生活二十年(青春版)》,这本书是作者继前面那本《我的视觉日记:旅德生活十五年》后做的增补本。
▲《我的视觉日记:旅德生活二十年(青春版)》
  这本书在当时还是很新潮的,因为“视觉日记”,所以强调了用图片来说话,内容是图文配合,大量的图片作为作者记述自己经历的“见证”,各个阶段和各种经历时留下的图片,本身就是自传内容的一部分,这本书又是自传的一种新形式,即用文字和图片做自传。除了图文自传,还有某一个领域,比如旅游方面的传记,如前面提到的汪曾祺著、汪朝编的《觅我游踪五十年》,就是这种性质的自传。
  真正好读的自传,是作者撰写的自传体回忆录文字。比如,夏衍在84 岁的时候撰写了《懒寻旧梦录》一书,就非常具有史料价值,其中早年求学和留学的经历、对“左翼十年”的回忆,都是难得的史料。夏衍作为老一辈作家,学养深厚,其一句“那么是不是已经把我知道的'内情’完全记下来了呢?那也不是,举凡涉及个人私德和政治品质的事,我还是尽可能避开了的。”翻阅一下1984 年前后其他作者写的揭露隐私的回忆文章,就会觉得夏衍行文非常自律。在担任这本书责任编辑的时候,我在取得家属支持的情况下,对书稿中涉及的“具体内容见某某一文”等地方,都将涉及的篇目收入到了附录中,方便今天的读者查阅。如很多人读了鲁迅《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中:“去年的有一天,一位名人约我谈话了,到得那里,却见驶来了一辆汽车,从车中跳出四条汉子……”对于鲁迅“四条汉子”的说法,夏衍有专文《一些早该忘却而未能忘却的往事》作了解释,这篇文章我就收录到了附录里。我的理解是,有些文章作者在世的时候可能比较容易见到,很多年后有些文章估计很难见了,所以有作附录的必要,后来看到有读者撰文说“令人赞叹编者的用心”(见《“四条汉子”怎么来的:重读夏衍〈懒寻旧梦录〉》),说明编辑做这些为读者考虑的工作还是很有意义的,为此也很欣慰。
▲《懒寻旧梦录》
  以上都是我经手的一些具有代表性的自传类图书,个人认为,作为自述性文字的自传,就其史料价值而言,自撰的回忆录价值还是最大,其次是口述史,最后就是编选的自传类的文字。但不论哪一种自传文字,图书编辑在接手之后,都要站在读者的角度去编辑,心里装着读者,都可以有所作为,不仅知道读者需要哪些内容,而且还知道作为编辑我们还需要做哪些类似编者注之类的编辑工作。
“自传”类选题值得挖掘
  循前两篇旧例,在结束前也说两个自传出版中的旧事,一个是出版方面的,一个作者方面的。我们经常会说,如果历史能够说话。其实可以肯定的是,历史肯定不能自己说话,历史要是能说话,那也是黄狗啃天,无处下口,根本无法说得清楚,所以说历史还是人来书写的。但是可以说,如果历史是他自己写的,那就好了。——这一点是能做得到的。胡适是提倡大家写传记、写自传,他在《四十自述》自序中说:“我在这十几年中,因为深深地感觉中国最缺乏传记的文学,所以到处劝我的老辈朋友写他们的自传。”他说其目的就是“希望社会上做过一番事业的人也会赤裸裸地记载他们的生活,给史家做材料,给文学开生路”。胡适不仅自己写自传,还劝人写自传,也喜欢帮别人写传记,就是他撰写的各种传记文字应该就有百万字左右,《胡适传记作品全编》就有四卷五册。虽然胡适一直鼓吹别人写自传,实际上真正撰写自己的自传的文字并不多,出版的更是少而又少。其实何止胡适,这里有时代原因,靠得太近不好写,比如《懒寻旧梦录》也就是写到上海解放夏衍去接收上海就戛然而止,当然也有个人原因,毕竟直面自己过去也是需要勇气的,很多成功的作者都会“悔其少作”,鲁迅说:“这大约和现在的老成的少年,看见他婴儿时代的出屁股、衔手指的照相一样,自愧其幼稚,因而觉得有损于他现在的尊严。”(《集外集·序言》)——自己写自传这一点能做到,却基于种种原因绝大多数人并没有做到。
▲《胡适传记作品全编》
  再说一件抢救出版的事。2010年前后汤一介先生到上海参加“中国学”论坛,期间我曾向他约稿,说请汤先生写一本个人自传。汤先生当时说:我有了一本传记,是北京一位作者写的,我就不要写了。我当时说,一个人在别人眼中的形象和在自己心目中的样子,是不一样的,从传记的角度看,有了别人的传记也不妨碍有一本自传,因为自传文字是自己怎么看自己,这是别人写的传记无法替代的。我记得当时似乎说动了汤先生,后来汤先生回北京后,就在电子邮箱和手写信里,开始逐渐和我谈起这本书的构想,并且做了一个框架,甚至谈到去做口述记录。后来,我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这样的能力,对作者的学术、对作者的早年经历,这两方面的知识都非常缺乏,但我还是极力建议汤先生自己写一本自传。再后来,汤先生身体越来越差,这个框架也就只剩下了框架,令人痛惜。很多老先生人生丰富多彩、学问精深广博,其为人、为学的经历都是财富,其自传对读者一定有所启示,所以一定要抱着亟待抢救的态度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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