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晚清官员日记里的京城生活

文 /梁学辉
王锺霖于嘉庆二十一年(1816)出生,山东济南历城人,为甲辰科(道光二十四年,1844年)的山东乡试举人,亦曾在陵县生活过一段长时间。在咸丰八年六月,通过吏部选拔定岗之后,开始前往京城任职,此后的日记所载,大部分为在京任职期间的京城生活记录。
日记的主要记载内容以日常生活为主,按记载内容,王锺霖主要活动区域有山东,直隶和京师一带。王锺霖先后在不同地方任职,每到一处,他都会细心观察当地的风俗民情,通过阅读他的日记,可以对晚清的世情风俗有更加清楚的了解。

僧人把祭拜变成了一种商业交易

王锺霖对于出行路途上的发生的事物都会仔细观察和记在日记中,在进发京城的路上,经过任丘,把路上所见风景都写进日记当中,咸丰八年四月二十二日记道:“岸上游人,骑者、行者,老幼欢呼,游女结伴,无尘俗气。湖水澄明,秧苗芦荻,参差青葱,图画若也。桥外一船起芦棚供佛,人皆拜焉。询诸行人,盖附近居民不能至鄚州拜佛,僧人载佛来此,就收香火,亦古会也。”
从这段描写可以看出,晚清民众信佛之风甚为流行,但是任丘附近没有佛寺,而僧人把握到这个“商机”,竟然载着佛像到处游走,供人祭拜,趁机收取香火钱,在这个十分有趣的记载的背后,也反映了当时佛教的处境,“由于受历代统治者佛教政策的影响,晚清(1840—1911)统治者继续奉行自由放任的佛教政策;再加上佛教无论是在义学的研究、僧才的培养还是在丛林建设方面都存在很大问题。”由于大清律例对佛教的规定,创建寺庙,消耗民财是不被鼓励的。其次是度牒制的废除,使出家人可以无限制的招收徒众,导致僧伽的素质降低,其次也是因为基督教的传入,“1844年的中美、中法《五口通商条约》签订,准许美、法的基督教徒在条约口岸建立教堂传教”,因此也有部分民众开始信奉基督教,或会影响到佛教在中国的影响力。
这段日记中关于居民拜佛的记载饶有趣味,但是从这一段日常的叙述中,可以进而了解到一些更深入的社会现状,由于清朝对佛教的自由放任政策,以及基督教的传教,佛教面临着不同的挑战。从僧人载佛到各处让居民祭拜,基本上反映了当时僧伽的素质参差的情况,求神拜佛这项行为本来是信众到寺庙才进行的,但是僧人为了方便居民祭拜,把佛像运载出来,满足了居民拜佛的意愿,而僧人也趁机收取了香火钱,这变相把祭拜变成了一种商业交易,可见此时的僧人把信徒祭拜变成了一种商机,僧人自身的素质逐渐走下坡,部分佛教僧人逐渐变得世俗化、功利化,对于精神境界的追求变成对于现实利益的追求。

官兵明目张胆地敲诈金钱

除了僧人变得功利化之外,朝廷官兵更是明目张胆地敲诈金钱,咸丰八年四月二十五日载:“弓兵李永旺同曹升押行李车自南西门入,到点云:'比设巡防处,城门讹钱太甚,不论官商男女,皆先要许多门口饭钱,而后送务。务上,又故作刁难,竟有无货车而费当十大钱,廿千文看一车者。并无明文,只云要钱办公’。”
日记中记录了他人的对话,用以反映当时社会的现况。城门守兵对往来百姓故意刁难,意图获取更多的金钱,甚至可以说是勒索了。所谓以小见大,连基层的官兵都肆意妄为,何况是其他级别的官员。晚清吏治之腐朽,官员之贪污,由此可见。
晚清的官兵唯利是图,藉由自己的职责来谋取私利,在当时似乎已经是一种常见的现象。除了通过他人话语反映此事,作者自己也亲身经历了被守门兵为难的情况,咸丰十年四月十二日载:
通州尖。酉初刻,进东便门,门者讨赏小铜钱六百余文,验车放行,至城内,又有海巡拦车吓人,卢安与之大吵,予付其京小钱百文遂过。自今春以来,无论何人何项车马皆押送上务验税,为查洋药,实以□爪牙,郑邸之政也。
除了守门人之外,还有海巡也把来人拦下,要检验带来的东西,在执行这项任务的时候,也趁机收取百姓的金钱,假公济私。
城外的人入城需要交钱予守门兵,城内的人想要逃难出城,也需要交钱通融。咸丰十年八月十七日载,“李永旺同年来,遂急收拾,先请梁岳母暨内室、两女、颖儿坐车出城,至彰仪门为守兵阻,斥令出西便门,仍不放行,聚车甚多,人心愈急,幸车夫生心,暗与守门兵京钱三千,即时放行。”外国军队即将攻来,城内百姓欲离开避难,但是守门兵不放行。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守门兵在金钱的诱惑下,就把交了钱的人放出城,先不论不让百姓出城这个决策在当时正不正确,守门兵并没有好好履行自己的职责,眼中只有金钱,收了钱就“即时放行”,可见金钱大于一切,有钱可以无视规条。

山西人在北京

除此之外,王钟霖也记录了在京城内生活的情况。
咸丰十年五月廿九日载,“天晴一日,大街即多好走,小胡同则仍难行,无人督令收拾也,可恨。京中内外城官民所用甜水除自己有车自拉外,余皆水屋按时卖给,凡有水屋皆山东登州人,无论大风雨必须送到各门挨卖,他人不能有此长功夫,亦不敢卖,只成一霸。然当雨大泥深,各街巷难走已极,而水车不能避难而不送也,大街尚易行走,如小巷业经存水,复经三套大水车压过,辙深一二尺,且高低掀翻,他车愈因难走,水车及居民如协力随时备修垫,天晴即不致受累(水车亦多翻倒者),乃皆因循不肯,殊为闷闷也。水屋人多义气,每日有存出公项,遇有事故,即以公项应用。京中居民不下百万家,皆仰给此车之水,亦多不肯得罪他,盖水屋各有分界,他处不能越送也。山东东三府在京贸易者,亦不知有多少人,若大京城,食水酒肉皆东人,各衙门轿夫皆东人,下及拾粪者亦是,其他煤炭、油盐、放小利(账)[账],京中要事,山东、西人实掺大半,人云非山东、西人不能如此,辛勤性久能赊、能要也。京中大事之坏者,皆山西人放大小(怅)[账]者收本回家所致。”
这段叙述中描述了外来人口在北京工作生活的情况。在北京工作的外省人大部分是山东、山西人,在各行各业中都有着他们的身影,在北京进行贸易来往的,也有很多山东人。甚至有部分工作只有山东人能够胜任。

缺水的北京

其次日记中的描述也对当时北京的供水情况作了一个很详细的描写。自古以来,人类用水的源头主要来自雨水、地面水和地下水,最适合公共使用的水源为地面水,其次是地下水,最后是雨水。雨水在这三种水里面最为干净,但却是不稳定。除此之外,在地面水方面,也是缺乏的,“近郊二十里,无河流灌润”,因此北京市民在日常用水方面较为依赖地下水,即井水。从日记中可以看出,北京城内的水也有不同类别之分,“北京内、外城及郊区,由于地质结构并不相同,有的地方土质好、水质好;有的地方土质差,属盐碱地,水质不好。因此,北京的井分为甜水井、二性子井、苦水井三类;而井水也就有甜水、淡水(二性子水)、苦水之分。”
北京人口稠密,用水量大,但是供水的措施并不发达。“北京的井多在街上,除了王公之家,极少在自家宅院凿井。街上水井系卖水者所有,故市人常自卖水者手中买水。”除了甜水井是自行用车去取之外,其余的井水都是通过水屋的工人去运输,按日记中所叙述,经营水屋的均是山东登州人,送水的工作十分辛苦,需风雨无阻地送到各家,突出了山东人的辛勤耐久。而水屋的经营范围也有明确的划分,不同水屋有着不同的送水范围,互不侵犯,这种分段经营的方式早在乾隆年间已经开始定下来。“从乡缘的角度,这种分段把持的经营方式,或许也是同乡之间彼此的互利措施,也就是山东人基于'有饭大家吃’的乡谊,产生了这种联合垄断的方式。”通过日记的记录可以看出,这种同乡情谊虽然是建立在利益之上,但是乡里有困难,水屋的其他同乡也会伸出援手,用平常积累下来的公款,帮助有需要的人,可以说是十分有人情味。

频繁变动的物价

晚清动荡不安的环境下,除了吏治的败坏,在经济方面也是十分的不稳定,通过货币的浮动就可以看出。王锺霖在日记里也记录下了不同时期物价的变动。
咸丰九年八月二十日载:“出城,至杨梅竹斜桥西永盛店韩蔼如四兄处小坐,遂同蔼如兄、晓坡八弟到观音寺恒庆钱店为蔼如换银。前七月底,每两易当十大钱十六千文,中秋尚易十四千,今因各店不敢开票,市人皆用官号钱票,且每票一千,只易现当十钱八百文,银价日落,早晚即不同。本日早间十三千,晚间只十二千四百文矣,而各行买卖及食物仍贵而不落,价钱如此无准,无不叫苦者,而市井则获利加倍。”
货币的价格浮动幅度非常大,而且速度很快,同一天的早晚银价就有所变动,可见晚清时期政府对于银价的控制十分薄弱,食物的价格高昂,换而言之就是百姓即将面临饥饿,而市井商人则从中获利,市场出现失衡。
经济不稳定的情况持续了一段长时间,王锺霖在日记中也多次记录了银价波动的情况。咸丰十年十一月十七日,银价继续下跌,“银价又落到十二千二百零”,同年,十二月三十号,“京中为官号之案,各银号皆收帖,以致银钱日紧,当铺亦不多当,即大票不过当十钱十千文,诸事因之愈难矣。”
银价发生波动的这个情况早在乾隆年间就有发生,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清政府,后来钱庄开始发行钱票,“钱票是一种信用票据,由钱庄、银号等信用机构发行。它在一定范围内流通,起着代替货币职能的作用。”这段时间的波幅除了与清朝的法案有关,与战争也有关。太平天国时期,清军需要镇压叛乱、应付战争,因此军费大幅增加,“大量的军费使清廷难以支付,无奈之下只得许可各省自筹军需,'酌量各省岁入之多寡,定为分认之等差’。由此赋税征收的权力开始下滑地方,由各地督抚节制。”中央政府已经无法维持军费,甚至只能把收税的职务下放到地方督抚。
咸丰十年七月二十日载,随着外国军队步步紧逼,城内百姓纷纷到宝钞局取钱:
宝钞局现钞即发现钱,每钞乙千,发现当十钱八百八十文,外加钱小钱一百文,官号中取钱者不甚拥闹矣。
咸丰十年八月三日载:
午后到天桥北路东万隆小估衣铺,以当十钱十二千为梁内侄买来两截蓝绉夹袄一件,合铜小钱只两吊四百,足见买卖萧疏,无利亦售也,各铺多无雇主。
咸丰十年八月九日载:
银价一日数增,每两易当十钱十七八千文,如买银号之银则需廿余千一两,自私钱铺往往闭门而逃,官不令私开钱票,市中交易只有四天、八乾、十二官号钱票,官号中人早已亏空巨万,如非官人严查,早皆弃铺而逃。银价日贵,市人以官号票从他处换,当十现钱,只能换七八百文,而官号则须发九百六十文,因此争到官号取钱者自益多,拥挤争闹,弗能禁。官号中人无多存钱,则从外铺换钱应付众人,而每千钱须暗赔一二百文,逐日赔累不堪,则遇取钱者乃故迟不发,以延时刻,即发钱,则无论持票若干,只发一二千文。多有贫苦满汉妇女希官号可多取一二百钱即可多买食物,终日在官号呼号而不能到手者……银日贵,钱日贱,外来米面菜蔬因城门不便,观望裹足,食物亦逐日增价,各当铺早皆满架,此时有当无赎,因一概不出重价,值银一两之衣物,不过当当十钱数百,贫民穷宦益生无理矣。
这几段叙述直观反映了战事对社会经济的影响,咸丰十年(1860),第二次鸦片战争爆发,百姓欲逃往其他地方避难,纷纷到钱铺取钱,无奈有部分私人钱庄的老板早已弃铺而逃,百姓只能到官号取钱,但官号储备金钱不够,只好能拖则拖。物价也快速下降,除了米面菜蔬这些必需品之外,衣物也已经不值钱,市道萧条,顾客稀少。钱铺的不稳定性也在此时体现出来了,清廷对于民间私人钱铺的管理并不严格,铺户奸良不一,以至在关键时候铺户夹带私逃,加重了官号的负担,又令物价迅速上升。除此之外,当铺也是货物满架,并且此时是有当无赎,因为当铺已经出不起高价,所以变相市民只是把自己的物件低价售给当铺。
关于咸丰时期银价的波动的原因,王宏斌在其著《晚清货币比价研究》中提出,“无论是白银入超说,还是世界银价下落说,都未能正确揭示咸丰时期银价大幅度变化的原因。”在王锺霖日记中记录关于银价波幅的情况,在1859—1860,即咸丰九年到咸丰十年,当时是太平天国之乱期间,由此可知这段时间中令银价波幅的主要原因是战争。
战争和灾荒会迫使人们将金银器皿变成货币,把所储存的金银换成货币购买粮食,越来越多的贵金属流入市场,形成供大于求的情况,这样一来使得货币的需求增加,银价会下跌。“1853年3月,太平军攻占安庆,顺流而下的消息传到北京,立即引起一场金融恐慌,导致银价大幅度跌落……银票与银子的持有者纷纷到钱铺挤兑制钱,使'银价顿贱,军民无钱可换,市井日用突然不便’。”由于太平军连续攻克了重要城市,如安庆、南京,动摇了清王朝的统治,因此就算是身处北京的居民也感到不安,金融恐慌也就发生,银价开始大幅度掉落。清廷为了筹集军费,除了下放赋税权力之外,也滥铸减重的小制钱,导致通货膨胀。
在战事逼近的情况下,对于货币的需求达到巅峰,百姓纷纷到钱铺和官号兑换货币。商业活动也因为物价上升受到影响,衣铺的衣服减价出售,典当物品的金额也十分之低。这就是由于货币失衡对商品经济所造成的重大影响。“战争引起的货币流通规律的变化,以及战争厘金对商品经济的破坏,都能改变社会对银钱不同的变化,从而导致银钱比价的相应变化。”总结来说,日记中所记录的关于银钱兑换的情况,反映了咸丰时期的战争与银价的下跌有密切的关系,其次战争也破坏了当时的商品经济,使货币流通规律产生了变化。
《多元视角下的日记研究》
张剑 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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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结

《王锺霖日记》一书主要收录了王锺霖自咸丰八年到咸丰十一年的日记,从中可以窥见晚清社会风貌。咸丰年间晚清社会面临着外忧内患,外有各国虎视眈眈,内有太平天国之乱,加上吏治败坏等问题,这艘大船在风浪中摇摇欲坠,作者记录了战争如何影响百姓的日常生活,以及官兵如何滥用自己的权力去为难百姓,从而获取更多的金钱,晚清吏治败坏的情况可见一斑。
除此之外,透过作者长时间对于经济波幅的记录,呈现了晚清战乱下各阶层的不同面貌,以及战乱对于货币市场的重大影响。作者重视时代变化,也细心观察不同地方的风俗民情,例如佛教在政府放任政策下所导致的僧人质素参差不齐,因此佛教逐渐变得世俗化、功利化。水屋工人风雨不改地到各家各户送水的描写,这是关于清代北京城内居民供水的详细史料。
除了晚清社情民俗外,日记中也记录了丰富的戏剧史料、清廷的行政程式以及第二次鸦片战争的记载。《王锺霖日记》中所载史事,多是作者细心观察之后的记录,史料价值很高,既可以证史,也可以补史,可以作为晚清历史研究的文献资料。
注:本文选自《多元视角下的日记研究》一书,原题为:《王锺霖日记》中的晚清社会。
书影
组稿:小孟
排版:小孟
统筹:凤凰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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