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殇
周东平,49岁,高中语文教师,中学高级职称。1990年毕业于湖南师范大学中文系。从教28年,历任班主任、学科主任、教学办主任等职,学养深厚,教风严谨。兼有公办民办学校工作经历,富有多地高考备考经验,多次获得学科带头人、名优教师等荣誉称号。职业格言:千教万学做真人。
亲 殇
周东平
岁月有情,赐于我生活中那些无比浓烈的亲情;岁月亦无情,在毫无预告中让亲人一个个从我身边离去。年与时驰,亲与岁去。亲殇,一杯人生无奈的酒,让我在夜深人静时独自潸然泪下。
母 亲
母亲逝世时我12岁。说懵懂吧,也知晓一些事情,说懂事吧,又并不知心痛心碎为何物。至于真正感觉心痛心碎,却是在为人父母之后。少年不识愁滋味,拼搏前行中并未感到太多苦痛;而今乃识愁滋味,回忆咀嚼中才揣摩出当初的惨淡凄凉:母亲去世时年34岁,一个正值壮年的女人溘然长逝,她是母亲、妻子、女儿、媳妇、姐妹啊,你可懂得子女正嗷嗷待哺的渴望,丈夫中年丧偶的哀痛,还有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凉?
对于母亲从生病到病重不可救药的过程,因那半年(1981年秋冬)我上初一寄宿,印象寥寥,只是从亲人口中得知可能的病因。祖父曾告诉我,母亲有一次在水库坡上割柴摔得很重,从半山腰滚到山脚,还坚持爬回了家门口,躺在地上半天动弹不得,家人和邻居们赶紧弄了一些提伤的药给她敷上,母亲休息两天后,稍能行动又开始劳作了。母亲后来发病一直头痛头昏、神志不清,医生推测说就是那一次摔伤,摔成脑震荡造成的后遗症,可惜先前并没有得到及时救治,草药提伤也只管了筋骨,哪里知道大脑严重受伤?我没有亲见那次母亲致命的摔伤,但母亲摔伤的情景一直在我脑海中浮现:陡峭的水库坡,母亲像石头一样滚下,重重的跌在山脚水边,疼痛、麻木、昏迷、苏醒、慢慢爬回去……
在我儿时的记忆中,母亲是劳动狂、急性子。起早摸黑是她固有的生活节律,说干就干是她行事的准则。那时,农村还是大集体的生产形式,母亲白天出工挣工分,早晚都要忙乎大量的家务活。母亲的家务安排是严密无缝的,猪鸡牛羊自留地,柴米油盐走人情,无不安排得井井有条。比如喂猪至少两头,大小错开,从不空猪栏,每年除了向国家交一头派购外,还至少杀一头年猪补补油水,卖一头肉猪贴贴家用。靠着喂猪,多年下来,家庭也小有积蓄。仅只喂猪,母亲每天都必须起早摸黑扯好几篮子猪草。后来,姐姐能帮上一点忙,母亲就抽身去更多的割柴种地,总是没有闲下来的时候。记得那时父亲当生产队会计,公家的事情似乎很多,大量的家务都落在母亲身上。
1980年秋,我家在张家湾盖了新的砖瓦平房,那时候盖新房且不欠帐是一件极不容易的事情,这当然归功于父母亲勤俭持家。起先,母亲觉得老屋背阴潮湿,对身体健康有碍,父亲的老胃病一直让母亲耿耿于怀,母亲下定决心另找向阳的屋场,于是就选在张家湾。新屋场原是一块窄而深的旱地,山口只有两丈宽,两边是坚硬的岩石,要在此建起连四间的房子,还必须凿开两边山口的岩石。父母计划一定,没有半点迟疑,披星戴月,顶风冒雨,挖土凿石,下脚平基,两人用半年时间开辟了一个新屋地基。新屋落成后连大门都没有,夜晚就用晒垫挡住。
还记得父亲某一天带上扁担绳子出门了,母亲说是去太青山买木料回来做大门,冬天来了风大。父亲一走,母亲就念叨起来,说父亲老犯胃病,走路都捂住胸口,不知能不能挑回来。我都听在耳里记在心里,坐在门口盼望父亲平安归来。约摸过了五六天,那天傍晚时分,父亲挑着满满一担方木回来了,母亲悬着的心才放下来。
新屋落成第二年,父亲庆祝了36岁生日(农历十月十三)。也就在当年冬天,母亲病入膏肓,1982年正月初一,母亲驾鹤西去。农村信奉迷信,家人一致认为母亲的死与迁居相关,于是在祖父的主持下,当即拆掉新屋,搬回老屋场重建。现在父亲、继母依然居住在此,都说那是一个避暑宝地。
一个母亲对于孩子的重要性的认识,我是40岁才明白的。2010年暑假,光华初三补课开始了,儿子躲在家坚决不上课,询问原因好歹不说,老师同学谈心都没效果,我甚至动手狠揍了他。他只是流泪并不反抗。无奈之下,我只好送他回松滋读书,并且放在庆贺寺中学,就在他妈身边。一年后,儿子兴高采烈的进了四中奥赛班,学业不断进步,具有很强的自主意识和自理能力,俨然一个风华正茂的新青年!我在郁闷和高兴之余也在反思,当初儿子为什么逃学?现在儿子为什么变化这样大?尽管儿子至今也没说逃学的原因,原因也可能蛮多,但我想最重要的原因是:儿童需要母爱。2010年春节后我带着儿子前往昆明,到8月份补课已离家半年多,原计划放寒假回去,儿子心想还要等半年,心里该是多么地依恋母亲啊!加上作为父亲的我平日总是粗放管理,并未在生活、心理上给予细心关照,所以儿子总是落落寡欢,幸好及时让他回到了母亲身边,儿子才变成一个阳光男孩。
常言道:宁可死做官的老子,不能死叫化子的娘。一个母亲对于孩子的健康成长太重要了。想当初母亲死后若干年,我在夜深人静时偷偷抹过多少泪,在精彩的课堂上走过多少神,我性格中的清高、孤僻、倔强、愤世等等不合时宜的因子,或许就是缺失母爱造成的吧。
母亲去世迄今已32年,时间是暴虐的风沙,会侵蚀记忆的绿洲,母亲固然会永远留在我的记忆深处,但总会慢慢淡褪。趁着今年长长的暑假,把我不时涌动的心潮,汇集沉淀,变成文字,作为永久的纪念。
二 爹
二爹即二叔,写二爹主要是因为他死得太惨,让我久久不能忘怀。
二爹是落水溺亡的。1998年深秋的一个傍晚,二爹一行四人(另有我爸、妈、妹)在洈洲(现刘家场镇郑家铺村二组)平整新屋地基归来,走到杨树湾渡口时,恰逢本组刘清高等三人摆渡回家,于是便同船过河。此时天已大黑,刮着寒风,下着中雨,河里涨了半河水,一只小船,载着七个人,行到河心时,一阵风浪袭来,倾覆了。同船七人全部落水,刘清高水性好,先后把其中四人猛推上岸,回头再看时河面漆黑一片,凭呼唤感知其余三人已冲得老远了。当时我爸和妹抓住一根船桨,在冰冷的激流中翻滚了几个钟头后在下游1000多米处被人救起,就剩二爹不见身影。大家顿感不妙,一湾人连夜在河面上搜寻未果。到第三天中午,在距离落水处不到200米的悬崖下岩壑里,人们发现了二爹的尸体。
我是和二爹的尸体同步到家的,家里忙乱一团,空气里弥漫着凄凉。我凑近尸身边,端详其遗容,真真惨不忍睹:额头和眉骨伤口一片,显然是被乱石磕破的,脸皮和嘴唇毁坏严重,应该是被鱼虾啃过,可怜的二爹葬身水穴面目全非。父亲哽咽着告诉我,二爹本来会水,但落水时背着背篓,穿着靴子,因此落水后很难挣扎,打捞起来时靴子都还穿在脚上。听着父亲的哭诉,望着二爹的遗容,我的脑海里放肆地回忆起二爹近些年来艰难生存的事实:望子成龙劝读书,妻走绝路苦行僧,谋划迁居独支撑……
二爹的独子周西平是个聪明孩子,可惜聪明劲没用到学习上,以致荒废了学业。1990年秋天,我从常德师专毕业分配到澧县马溪中学教书,二爹“耕读为本”的思想之火又燃烧起来,毅然把跟他已学了一年多篾匠的儿子送来复读初三,一再叮嘱我多加照看。二爹说:“东平,你和南平好歹苦熬出了农门,我一个儿子我还要做最大的努力!”每一个字都说得沉重有力,要知道那时二爹三个小孩全上学,恰逢学费贵的时候,负担不只在肩头啊。一年后中考,西平考上高中但差点儿上澧县一中线,自己坚决不读了。这一年中,我作为侄儿,并未能为二爹做点什么。就是有一次担保了200元学费,放暑假时学校扣除了我的工资(1990年我的月薪是98.5元),我居然回家催二爹还钱,当时我确实是手头没钱,暑假难过。想起这件事我就揪心,觉得对不起惨死的二爹。
1994年春,二妈服毒走上绝路,原因不得而知,现在我明白自杀需要很大的勇气,当初我们一直埋怨她撂下儿女不管。在悲痛的死别之后,二爹没有沉沦,独自苦苦支撑家庭。其间也有好心人劝他续弦,他都摇摇头谢绝。他田地种得出色,农闲时上门做篾匠,默默无闻的勤苦做事。二爹身上有一股“台州式硬气”。1997年年底乡村干部到他家清收上交,强行拖走稻谷腊肉,二爹跟乡村干部斗狠说:“我不求你们这些抢犯,我搬回湖北老家去。”说到做到,正好老家有个远房孤身叔祖需要照料,二爹就名正言顺将一家户口全迁了过去。1998年,二爹全力筹划在洈洲建造房屋的事情,计划建好房子过新年。谁知就在他为着梦想而奋斗的过程中(其实这是一种生活的挣扎),水神眷顾了他。
二爹的丧事很简单,出殡时亲人们呼天抢地,场面凄伤无比。80岁的祖母倒在棺材旁长哭:老天啊,你怎么不长眼睛?阎王爷,你怎么不让我死?你们收走了我的大媳妇、二媳妇、二儿子,我活起还有什么意思?80岁的祖父患老年痴呆症六七年,也趴在棺材上嚎啕起来。最让我伤心的是我父亲的痛哭:老二啊,你孤孤单单一个人那么多年,难处只有我最懂(父亲36岁丧妻,41岁续弦),你死了后人怎么办啊,我当兄的又一无所有。我身处此情此景中,联想到家族的际遇,不禁涕泗滂沱。此痛能忍,何痛不能忍?
二爹离世一晃15年,如果在天有灵,我要欣慰的告诉他:你当年最朴素的理想已完美实现,中国的农村已经变了样,洈洲的房子早已建好,儿孙一切安好。愿您在天堂一路走好!
小姑爹
我有三个姑爹。大姑爹仗义,二姑爹精明,小姑爹朴厚。
小姑爹死于肝癌。发现时已到晚期,又是不治之症,小姑爹并未要求更多治疗,只是在生命的最后关头疼痛难忍之时,才用了些许麻醉止痛药。小姑爹病重期间,我前去看望过两回。第一次是刚刚听闻他生病后,也许还不知道自己患了绝症,他说话很精神,问我的家庭、工作等方面的情况,问他的儿子在炳炎中学的学习、生活情况,并一再感谢我和周武(我三爹的长子,我和他当时都在炳炎中学教书)对儿子的照顾。第二次是临近弥留之际,我和妻子送一些止痛药回去看他,那时小姑爹已骨瘦如柴,但神志依然清晰。看到我们到来,他显出极高兴的神情,然而说不出声音,只有嘴在开合。他当然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了,我们临走时他噙着泪想说什么,虽然听不清,但我可以断定那些话一定与他在炳炎中学读书的儿子有关。
小姑爹家境贫寒。上世纪90年代,大量农村富余劳动力外出打工,农村家庭多有改观。小姑爹主要是利用农闲时间打零工,他的身体进不了钢厂,挣不来很多钱,正赶上一双儿女上学,所以家庭经济条件一直较差,到死还住在摇摇欲坠的三间土坯房里。然而人穷志不穷,1998年秋他把儿子送到炳炎中学读高中,指望儿子在我和周武的照管下能学有所成,可惜随着父亲的离世,儿子也就辍学了。1992年年关,小姑爹打工回来,黑工头没结现金,只给了一些衣料抵工钱。家里平日生产的欠账,年关总该了结,就在姑爹姑妈一筹莫展时,我和父亲一道顺路去他家小坐。小姑爹说起年关窘迫,衣料卖不出钱,有些欠账是必须还的,他们真的把诚信看的大于天,欠人家的钱就寝食难安。我当即花150元买下一套劣质西服,要知道当时那150元他拿去可以还清几个债主,换得多少夜安眠啊。
小姑爹朴实厚道。祖父祖母健在时,每逢正月,三个姑爹都来拜年。那年月虽穷,但一大家子欢聚一堂其乐融融也叫人神往。大姑爹二姑爹摆龙门阵,谈锋甚健,而小姑爹自觉孤陋寡闻,就当忠实的听众,并给烧火添茶。1982年正月,我母亲病故,我家又搬回原址重建,小姑爹从头到尾一个多月,一直帮忙到我们住进新屋才回去。80年代我和弟弟求学期间,每逢春秋开学,途经小姑爹家,他一定张罗几碗好菜为我们送行,临走再塞给五块八块零花钱。最让我铭记心底的是:1998年年底我在炳炎中学分房需集资8000元,可怜参加工作九年结婚三年的我居然拿不出钱来,无奈之下找到小姑爹,他二话没说就把他近几年打零工积攒的3000元借给了我。这3000元几乎就是他的家当,因为第二年秋天小姑爹感到身体严重不适,去一趟长沙都凑不齐钱,我父亲才跑到学校告诉我的。
小姑爹走了,他的女儿还没出嫁,儿子还没成人,房屋还没翻修,他是带着不舍离开人世的。
我经常想,我们这个家族苦难实在太多,我们在低起点上改变现状必须付出超常的努力,苦难造就了我们的坚韧,也消解了我们的幸福。我们在顺应现世磨洗的同时,也在释放生命本真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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