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期:刘龙云作品

上图为农民作家刘龙云在家写作

作家简介:刘龙云(1964.5.——2002.12.),松滋市杨林市镇龙家裕村人。高中毕业后回乡务农,任过村民组长。1985年开始文学创作,发表中篇小说《荒岗归宿》《媒人世家》《水北水南》等,受到省内外文学界关注。1998年,获松滋市作协合同制作家、松滋市十大杰出青年等荣誉。随后,受聘于《爱情婚姻家庭》杂志社,任编辑。2002年因患结肠癌不幸离世,年仅38岁。

编辑手记:2016年腊月初10,我到杨林市镇龙家裕村给刘龙云上了个坟,除了燃放香纸鞭雷外,就是提上一壶酒和蛋糕,在他的坟前与地下的龙云对酌,以此怀念。在离坟不远的地方有他的老屋,已然更加破败了。大门旁边有结对帮扶牌,上面写有干部的名和联系电话。虽然没有见到龙云的母亲,但我凭此知道他的母亲还健在。过了些许时候,龙云的母亲还是来了,她刚赶了一趟集。老人80多岁了,还能独自赶集,身体还是很硬朗的,只是听力不行,我说话她很难听见。她告诉我,政府对她还是十分照顾的,常有干部来看她,每年的帮扶慰问金都有上万元。这是值得告慰龙云的在天之灵的。接着她又讲了些龙云的往事,还把龙云的照片拿出来让我看。

依然记得2005年腊月,龙云去世三周年之际,谢柏盛先生约我等文友至坟前祭奠龙云。当时,坟还是土坟,不像现在的坟已用砖和水泥砌好了。没想到,2014年,柏盛先生却又因车祸去世。江山依旧,文友和师长一一作古,此情何堪!当年柏盛先生因主编《白云边》(后更名《洈水》)团结了一大批业余文学创作者。我记得有一次柏盛先生对我说,杨林市的一个农民作者的稿子不错,刊发后你认真看一下。他接着话锋一转,说这家伙狂得很,要求发表他的作品一个字都不能改。这个农民作者就是刘龙云,这个一个字都不能改的作品就是《荒岗归宿》。

依然还记得,1998年冬,松滋市作协召开会员代表大会,我和龙云两个农民同时被松滋市作协聘为“合同制作家”。随后,我去了龙云家,谈了一些文学创作的话题。龙云说,他有时一坐大半夜,一个字也写不出。所以说,他不是狂人,而是矢志不渝、终生未娶却嫁给文学的逐梦者。那天晚上,龙云杀了一只鸡来招待我,她母亲专门为我借了一床新棉被。这是农家接待客人的最高礼数。我没齿难忘。

告别龙云的母亲,一路想着再过些时候来看望她老人家。而紧要做的就是整理龙云的作品,让更多的读者感受到他小说的魅力。

荒    岗    归    宿

刘龙云

时令虽已进人沿河看柳的五九天气,黄狮不顾风冷地寒,形单影只地窜到坟岗,横陈在眼前的仍然是一片令人颤栗的萧杀景象。这些横七竖八排列的坟墓,春风吹过,便一一除去身上狰狞恶煞之气,顿时淹没在绿的海洋中,红的白的紫的蓝的野花摇曳其中。黄狮就是在那个欣欣向荣的春天,在这里认识白花的。它们在青草丛中嬉戏、追逐、交媾,自由自在,全然忘了周围群狗眺闪着嫉妒之火的绿色眼睛。季节转换,它模糊了和白花做爱的具体位置,踏过满岗的枯枝败叶,嗅嗅闻闻,专心致志寻找那一片颠狂得令世界摇晃的几尺之地,全然没有注意到前面不远处,那一溜乱坟一蓬野刺的背后,躲着两条猎狗。两个猎人伏着身子,端着两杆乌黑的老铳对准了它。

死亡降临头顶,黄狮毫无察觉。它依然沉醉在心摇神荡的遐想之中。屏神静息端着统杆的大兴小兴,同时看到挂在狗脖子下的铜铃和系铜铃的项圈。项圈用红黄蓝三色皮线编成,如五月放扁的麦穗。大兴小兴勾在板机上的手指同时松开。他们认出这是张秀琴家的护家犬。

两条猎狗误会了主人的意思,以为主人不开枪是想节约药子,依靠它俩尖厉的牙齿象咬死野兔一样咬死自己的同类,不用主人吆喝就箭一般冲向黄狮。黄狮掉转头,身上的毛忽地炸开,嘴唇皮不住地颤动,发出呜呜的厉叫。两条猎狗不甘示弱,意识到已方连人带狗四对一,寡不敌众不管对人类对兽类都是永远的必胜定则,依然狂吠声声朝黄狮扑来。这当儿一直扶着铳杆站着观望的大兴猛吼一声,喝住自己忠实的走狗。

变生不测,黄狮心中潜藏的柔柔春意被涤荡干净。坟岗上索索枯草和许许多多塌陷的与没有塌陷的坟墓,向它预示着某种东西正在败落。白花不会再投入它的怀抱。它昂起头狂吠一声,声音掠过在寒风中颤抖的荒山野岭,传到遥远的地方。

爱情非常真实非常具体,所有一切关于爱情的浪漫畅想纯属子虚乌有,没有具体的身体接触来得真切动人。秀琴的母亲最后察出蛛丝马迹,女儿已经干了自己十七八岁开始在干那种充满快乐的罪恶勾当。她回想自己的风流认为女儿无可非议,可恶的是和那个讨厌的马邦健,而不是村长的儿子。马邦健穷得叮当响,女儿完全被他蒙骗。她先是骂再是哭最后以死来威胁女儿悬崖勒马。木已成舟,她阻拦不了马张两家拢骨合血的婷婷生长。秀琴明目张胆地宣告她不流产。母亲使用最后杀手锏:马邦健马上送2000元彩礼钱!那个时候2000元是一个令人咋舌的数目,但马邦健还是想方设法凑齐款子,用红纸包好庄严送过来。秀琴也就毫无怨言地走进了一个债台高筑的家庭。过门二年,婆母撒手走进了坟岗。婆母临终时,拉着秀琴的手无限惋惜地说:我尝不到你们的柑橘了。

秀琴过门,怂恿马邦健承包了村里10亩田的荒山。翻耕过来栽上了柑橘。婆母死时柑橘还没有挂果。夫妻俩还清债务耗去了他们四年时光。最后200元钱是他们卖了柑橘还给舅舅的。债务全清,一贫如洗。回来,夫妻俩搂着又哭又笑,欢喜得在地上打滚。在外面玩耍的婷婷闯进房里吓呆了,以为爸蚂在打架,哭哭啼啼跑出去喊人。叫了好几遍,才看见胡老师从菜园里背着锄头走出来。胡老师解放初期在县简易师范读了几年书,回乡进村小学执鞭教书。胡老师写得一手好字,拉—手好二胡。十九岁洞房花烛。十年后,妻子忽然染疾去世,一对呱呱待哺的儿女逼他放下教鞭,回到生产队成了一名挣工分的普通社员。鳏夫独处,寂寞难耐,每到夜深人静,便便轻抖琴弓,拉到忘情处,如风拂林如水行涧,令蝙蝠敛翅狐狸驻足。

胡老师听到婷婷的哭喊,慌忙扔下锄头,一片好心过来劝架。可一跨进马家的堂屋门,看见笑意从秀琴沾满泪痕的脸上缓缓浮出,马邦健也春风满睑。胡老师不知所措地钉在那里,片刻就尴尬退出。他在门外叫了一声,噫,一条小黄狗。秀琴赶忙出来看,接着马邦健也牵着婷婷的手出来。

是一条小黄毛狮子狗。它正摇头摆尾地朝大门口走来。看面前出现这么多人,小黄狗畏怯站住,灰绿的眼睛里一缕惊慌迅速撩过。马邦健扫了一眼这来历不明的狗,说,怕是条病狗。

婷婷挣脱爸爸的手,走过去抱起黄狗说,妈妈,我要。马邦健忙去夺狗,婷婷躲到妈妈身后不给。马邦健急了:婷婷,听话,快放下,它身上不干净。婷婷仰起脸求救妈妈。

秀琴想,这可能是一条被人丢弃或是失去妈妈的小狗。她搬出古谚劝马邦健收留下来:猪来穷,狗来富,猫子来了守仓库。说不定我们要富起来呢!黄狮从此在马家落户,渐渐长大。秀琴用红黄蓝三色皮线给它编织了个项圈,围在它脖子里特美。

狗在人的眼中只是一种会动的植物,唯一值得颂扬的品格便是不嫌家贫的忠诚。人们杀死一条狗不慌不忙不露声色,因为它没有危险意识。它的一切行为如狗仗人势,皆出于它的生存本能。但在我的这篇小说中,黄狮不是主人公,却是个重要角色。黄狮好象是某种天意游历凡间,马家几年后成为龙冈一方首富,证明古谚“狗来富”并不骗人。主富狗贵,打狗岂能欺主,难怪横行一方的大兴小兴都不敢随便猎杀它。它的到来就是马家的一个吉兆。

饭馆竣工三天后,马邦健带着伙计陈华上县城去购买磨浆机和开办饭馆用的锅碗瓢盘。凌晨,马邦健把借来的3000元钱用手帕包好,装进提包到龙冈镇去搭车。黄狮一摇一摆聚跟在他屁股后头,胁肩谄媚地送主人远行,到龙冈东方已经放红,司机扶着方向盘悠闲地打着拍子,嘴里哼着妹妹坐船头的歌子。车上的排椅空着,乘客不多。马邦健刚坐了会,肛门突然紧张起来,就叫陈华在车上等他,怀抱提包溜到附近人家上茅坑蹲下。狗不改吃屎本性,在他身前身后嗅嗅闻闻。听见司机乱鸣喇叭催人,他慌忙擦过屁股,提著裤子和裤带往回跑,上车坐稳才发现挎包的拉链松了一截,拉好后朝司机吼:催魂?汽车开动了。陈华回头张望,龙冈镇在腾起的灰尘中朝后退去,一条黄狗叼着块灰白色的骨头追了上来。马邦健端坐车上。两眼直视前面,根本没回头一望自家的黄狮。

黄狮望着绝尘而去的客车,呜呜叫了两声,满腔遗憾,嘴不松劲地刁着那块东西,捡避人的小路跑回家。秀琴不在,铁将军紧拽着两个门环。它转身跑进栖身的柴草屋,甩爪子刨开窝草,把这块东西放在地上用草掩好,然后睡在上面眼睛一眨一眨。警惕地盯着门外。

直到后半晌,大门才很疲倦地吱呀一声推开,接着听到秀琴屋里踏响。黄狮突然窜起,跑到大门口引颈张望。秀琴端着一杯残茶正好泼在它的头上。这下它乐了,摇头甩掉头上的水珠,跑进柴草屋,叼来那块骨头模样的东西,欢快地跑到秀琴脚边仰起头。秀琴一低头吃惊不小,是马邦健早晨出门时包钱用的手帕,她忙从狗嘴里取下手帕包,大便臭味扑鼻飞来。她顾不得肮脏,打开一看,3000千元一张不少。她抚摸着黄狮毛乎乎的脑壳,用一种脱险后反生惊恐的心情对它说,要不是你,这钱丢定了,我的宝贝儿黄狮。黄狮不需要特别的感谢,女主人温柔的抚摸胜过千言万语。秀琴将钱收起锁进木箱里,黄狮才放心地野到外面去玩耍,黄昏时分才赶着马邦健的后脚踏进家门。

马邦健进门时脸色阴沉,秀琴故意装着不知缘由,忙着往桌上端菜端饭,招呼他吃晚饭。马邦健端起饭碗,很艰难地咽下一口饭,怀着万分之一的希望鼓起勇气问:秀琴,看见那买货的钱没有?

秀琴脸色平静地回答,没有哇。

又问婷婷,婷婷,你看见没有?

婷婷也说,没有。

秀琴看他每吞一口饭喉节窜动煞是艰难,额上青筋凸露。她心里暗暗好笑,起身给他端来一杯凉茶,安慰他,喝了茶,慢慢吃慢慢说。又装腔作势地问,那钱丢了?

马邦健听秀琴如此口气,知道那钱确丢无疑,再无找回的希望,端茶杯的手忍不住颤抖起来,慢慢地将茶杯送到嘴边呷了一口,如自杀者喝下第一口毒药,对人生深怀绝望有种在劫难逃的恐惧。那三千块钱从挎包里掉出来,我不晓得。他鼻子一酸,嗓子涌出哭腔。

秀琴的目光在他苍白如纸的面孔上逡巡了一会儿,噗哧一声忍不住笑了,笑声犹如清凉剂把马邦健从泪丧中擦醒。他猛地抓住秀琴的手腕急促催问,这钱掉在屋里,被你捡到?

掉在哪里我也不晓得,是黄狮用嘴街回来的,一张不少……

秀琴正待起身拿钱.马邦健早巳站立,朝黄狮一脚飞踢过去。黄狮惨叫一声,拖了一条跛了的后腿逃出门外。马邦健咬牙切齿地冲着门外骂道,这狗日的,害得老子白跑一趟。秀琴瞪圆了一双眼睛,马邦健在她心中投下了一片阴影。这段阴影笼罩的日子里,夫妻俩行过房事后,马邦健沉沉睡起,她总是辗转难眠。一合上眼梦见自己置身荒野,黄狮和婷婷欢乐地从她面前走过,不理睬她。

3000千元钱的失而复得启动了马家的富脉。不然,马邦健说不定被穷债纠缠,在龙冈镇架锅烤烧饼或摆地摊卖袜子,充当一个小贩角色。时运来了令人瞠目。县政府为了加快与省外经济贸易,看中龙冈这块风水宝地,新组建了龙冈镇政府,原先通往这里的碎石公路几经裁弯取直,变成了一条平坦晃亮的柏油路。

紧接着石油公司在镇子南端建了个加油站,挂牌当天,来加油的汽车就有五十辆之多。马邦健将司机招进饭馆,丰盛的饭菜只收半价,给这些走南闯北的司机留下极好印象。每隔十天半月,他还将加油站的四名职工请进餐馆招待一番,再来了加油的司机他们就极力介绍进马邦健的餐馆。加油站成了他的一棵摇钱树。机遇人人都可碰到,点子并非每人胸中都有储备。经过一番筹划,马邦健的饭馆旅店日渐火爆。跟在马邦健屁股后头另开张的几家,生意清淡门可罗雀。看来马邦健不倒,他们便没有扬眉吐气的日子过。

这天正是立秋,地处南方的龙冈依然溽暑未消,蝉唱得人心烦躁。一阵忙乱后,几个伙计抽空擦桌抹凳,打扫开堂。马邦健躺在竹躺椅里午睡。忽然从外面走进来两个面目姣好的女子,刚一落座就叫菜。马邦健连忙起身给她们倒茶,吩咐厨子去炒菜,有言无言地和她们搭话,问她们是干什么的,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借以消磨掉她们在等待之中滋生出来的不耐烦。两女子一本正经地回答,她们是商人。从武汉来到长沙去。最后问,今天还有到长沙去的车吗?马邦健告诉她们,今天没有了,要等明天早晨六点半才有车经过。你们就在我的旅店里过一夜,车来了我叫醒你们。两个美貌女人叹息一声,又要耽误一天。菜端上桌子,那年长的女子拿起筷子问,你这饭馆怎么叫五味饭馆?马邦健解释说,取五味俱全的意思。她们故意皱额蹙目说,那可是不愉快的味道,酸甜苦辣咸。说完她俩抚掌大笑,笑他不懂今天经商的决窍。年纪小的脸上布满暖昧之色,神秘兮兮地对他说,五味不如一味。马邦健迷惑不解。年纪大的又问旅店名,他非常认真地告诉她,宾至如归旅社。小女子也皱起眉头,怎么你开的饭馆旅社都充满一种雷锋精神,没丁点姐儿味?年纪大的插嘴道,懂了吧,五味不如这一味。告诉你,做生意有许多讲究,不怕生错命,就怕取错名。两个女子都说现在做生意应该怎样才有姐儿味。马邦健听得迷迷惑惑似明非明,只觉得脚趾头象被什么东西啃着,又麻又痒且湿漉漉的,正待弯腰伸手去摸,费了好大劲腰就是难以勾下,奋力一低头,眼一睁醒了。

梦中女子早已不知去向,街道上阳光白晃晃的,车辆行人稀少。啃他脚趾头的,是黄狮。想必家里又出了什么事,派黄狮送信来了。他忙从狗脖子的项圈上取下用线缠的那卷纸,纸上的字迹歪歪斜斜:爸,妈病了,快回来。是婷婷写的,象一封急电。马邦健把饭馆旅店诸项事直简略地向陈华作了交待,就骑上摩托车赶回家。

马邦健在水埠头碰到清洗衣裤的秀琴,吓了一眺。秀琴瘦得皮包骨头,两眼深陷。他忙问,找过医生吗?

秀琴无力地摇摇头,望着他淡然一笑。这笑就如云中的月亮一样惨白无光。腮上昔日两个醉人的酒窝在笑的时候塌陷成寸长的褶痕。她有气无力地告诉他,不是什么大病,只是肚子有些不舒服。

拉痢疾?见她点头后他又说,我给你接医生去。望着丈夫嘟嘟远去的背影,她心里升起了许多暖意。医生来后给她输了液,丢下两三包药丸吩咐怎样吃便走了。夜里秀琴仍不住下床挪动便盆。腥臭难闻的气味就从那便盆里泛出来。马邦健就用被角紧紧压住鼻子,强迫自己想小时候拉痢疾的情景。母亲用中药草神豆腐和猪骨头给他煨汤喝,清洗他弄脏了的衣裤和屁股。母亲做这一切的时候,满是慈祥脸色。他想把这种无私的爱转移到妻子身上,不知为什么老是有种压抑不住的厌恶。秀琴尽管头脑清醒频频起床;还是有一次忍不住拉在裤子里。马邦健这次逃不脱,起床打来一盆清水替她洗净身子,又拿着脏裤开门走到水埠头,泡到清水里。他在池塘边站了会儿。这里空气清新,夜风掠过水面送来水草潮湿的气息。他舒展两臂大口做深呼吸,尽力吐出在房里吸进去的浊臭之气。他不想回房,就想在这水边站一夜。便他怕妻子多心,硬着头皮返身进星,扑鼻而来的恶臭使他想起床下的便盆应该倒掉。他弯腰伸手去够便盆,黄狮冷不防从床下窜出来逃了,便盆已被它舔得锃光滑净。他只是拿到清水里刷了刷。上床的时候他想自己对痢疾病人生出的厌恶,难免悔恨,由衷地赞叹狗的伟大,自已真不如一条狗。

马邦健在家陪伴秀琴过了七夜。秀琴由于重度脱永人如弱柳还很虚弱。天天夜里一上床,马邦健下意识地皱皱鼻子。便盆已从床下移走,那股令人作呕的气味,凝固不散。蚊帐床单都重新洗过,被褥也拿到太阳底下认真曝晒,床上还酒了大量花露水。黑暗中马邦健悄悄扯起床单放在鼻孔边嗅闻,感觉强烈的是花露水香味,嗅着嗅着那股浊臭从花露水的压迫下突然冒出,熏得他直想呕吐。秀琴的裸体现在对他来说索然无味,他毫无性冲动,萎缩在两腿间的好几次他用手去摩挲它,强迫它出山。它只稍稍挺了挺身子又疲软下去。秀琴病体未康,也没有热烈的表示。寡淡带给马邦健的是长夜失眠,好梦难圆。在家里的最后一天半夜,他无端从梦中惊醒,思绪随掠过屋脊的夜风飞散远处。那天梦中的两位女郎又在脑中联袂而出,风姿卓然。姐儿味?他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第一声鸡啼他大脑为之一震,对,再增设一个小舞厅,连同旅店,餐馆改名为“妙人儿休闲楼”。他想不单是改换一种形式,既要换汤又要换药,除了留两个作保镖外,其余男工全部辞退,一律换上那些冰肌玉肤青春窈窕的女子来充任。他首先想到陈华的妹妹陈杏,那樱桃小嘴口齿伶俐,生就一双迷人的桃花眼是招揽顾客的活封面。陈杏要来就不能辞退陈华,升任他做总管。他在想陈杏,意念中立刻生出许多活泼的动作,渐渐控制不住自己,猛推醒秀琴将脸埋在她胸脯上唤叫。秀琴摸摸索索退下内衣,喘息声是他能背诵的那种千篇一律。他用力的时候痢疾的腥臭又魔鬼般飘起鼻子。他无法继续进行下去。第二天凌晨,他羞愧地离开秀琴,逃到龙冈镇他经营的饭馆旅舍,开始了形式和内容的一番改造。

变化的年代年华流转也快,眨眼又是冬天,人类盛传狗肉温补,冬天是厄运降临狗族的季节。

一天傍晚,一条狗前腿中了铳子,后腿被猎狗咬伤,从坟岗往自家方向仓惶逃去。黄昏中,三个路口上都碰到手持铁家伙欲得渔翁之利的农夫。狗被逼得南辕北辙,朝自家相反的方向遁去。它逃到黄狮睡的柴草屋旁,总算摆脱猎人充满杀机的呵声和猎狗噬血的犬声,终于筋疲力尽瘫倒在地。黄狮正缩在草窝里做着酣畅的春梦,伤狗倒下的声音惊醒了它,颓着血腥气飘来的方向冲到伤狗跟前。伤狗一激棱,逃生的恐惧惑倏忽附身而致,腾地一声站起来,一对绿眼里交织着绝望和欲搏一死的凶残光芒。

黄狮识出真面目,惊喜地呆住了,尾巴友好地摇了摇。伤狗就是它朝恩暮想的白花母狗。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自己去坟岗多次寻找它的芳踪,险些丢掉性命,今天却是它亡命地投到自己跟前。白花也认出面前站着的就是威武雄壮的黄狮。几年不见,英姿一如当年。自己曾替它养了一窝狗崽,如今崽子们各投其主。危难之中见到昔日的情侣,伤悲与温暖结蒂心头。疼痛加剧,一阵抽搐瘫倒在地,再也无力站起来。

黄狮走拢去,嗅吻它的嘴,背脊。白花浑身的毛衣沽满灰尘,脏得不忍目睹。与往日柔滑顿溜的身段相比,简直判若两狗。黄狮伸出舌条去舔那条伤腿,伤口处毛肉模糊,流到毛尖上的血已经凝固。它的嘴唇感觉到伤腿轻微的痉挛。待白花的伤疼在它的舔抚下徐绦舒缓,黄狮用嘴拱白花的肚皮想扶它站起来。无奈白花身子软绵,不能动弹,黄狮的行为显然笨拙无能。夜渐渐深暗,一阵风寒似一阵风,吹到身上宛若刀割,白花躺在这下霜的寒夜不进屋躲避就会送命。

黄狮情急生智,扭头朝前屋跑去,对着上栓的大门狠声汪汪,扬起前爪使劲刨门。秀琴拥着被子坐在床上,给婷婷织一件毛衣外套。开始,她对黄狮的叫声和刨门声未加理睬,听见狗越叫越凶,就套上长裤走出来打开大门,黄狮冲进门就咬住她的裤管往外拉扯。秀琴拍拍它的脑袋,说,放开,我去拿手电筒。秀琴拿了手电筒跟黄狮来到柴草屋旁,白花那副惨状目不忍睹。冷风分条分缕地从领口袖口吹进身子里。她身子哆嗦接连打了几个冷噤。扰豫片刻,弯下腰将白花抱进柴草屋,找来盐水、布条洗伤口包扎。黄狮挨着白花轻轻趴下。寒夜的北风掠过旷野时呼啸有声,黄狮身上的体温源源灌注地传递到白花身上,温暖如春天桃花树下的太阳。秀琴回屋上床后感慨万千。

待白花养好伤回去,秀琴才猛然忆起马邦健已经一个多月没回过家。农活家务事一大难,她每天忙得不可开交,没有时间仔细去想因由。秀琴只道是店里生意红火抽不开身,便不挂在心上。冬天快要过去,春天就要来临,柑橘林的施肥问题追在眉睫,如果延期不施,春一来就全影响果花开放,柑橘减产自己就有不可饶恕的过失。

当然是施猪粪水,自己一个人忙不过来,就喊隔壁的胡老师过来帮忙。胡老师现在单身一人独开锅火,含辛茹苦养大的一儿一女,成家后只知道团自己的窝,丢下他偏屋独居。好在几十年风吹雨打,依然一副强健的体魄,百十斤的担子压在肩上还不大在乎,赛过养尊处优的年轻人。胡老师挑粪秀琴淋洒,风景和谐优雅。这两天天气晴好,恍若桃花天气。热了,两人都脱下棉衣,只穿单衣单衫。秀琴的两个乳房鼓鼓胀胀的,劳作时不时在胸前窜动。胡老师每次目光掠过,免不了心惊肉跳一番。长期的鳏居生活,没见过也没触摸过女人的身体,心如旱田焦渴难耐。但秀琴很年轻,他们之间隔着一条年龄鸿沟。他不敢过沟越坎,轻举妄动。吃过晚饭,胡老师借口说要去打猪草,回到自家关上门,取下那把久置未用蒙满灰尘的二胡。他用毛巾细细擦试一遍,紧了紧弦,手指弹拔了一下,琴弦咚地一声泛起沉寂多年的陈年旧事,忆起自己拉琴妻子听琴的许多个良霄。他有泪倾然!

掌灯时分,秀琴在屋后黄狮睡的柴草屋放粪桶,听见马邦健和婷婷的说笑声,就惊惊喜喜地推开房门进去。马邦健鼻子闻到一股猪粪的臭气。久别重逢,秀琴全然没有注意到马邦健细微的表情变化,顾不得梳洗,坐着陪他说话,问饭馆酒楼的生意。马邦健答话简略,有些漫不经心。浅谈一会,马邦健出门骑上摩托车发动了引擎。秀琴追出来问,你今天不在家过夜?马邦健头也不回随口答道,我把钱忘记放进保险柜了。秀琴无话可说,又不好意思强求,眼睁睁地看着摩托车车灯像一柄白色飞镖,呼啸着朝黑夜深处插去。光亮和轰响渐远渐无,秀琴靠在大门上,一只手紧枢着木门框,在黑暗中痴站许久。这时从胡老师屋里传来二胡声,如泣如诉如梦,叙说着一个遥远的春夜故事。黄狮不知什么时候偎在她脚边睡下,用体温温暖她的双脚。白花辞别而归,黄狮整日心情恍惚行坐不安,只有看见女主人才能宁静片刻。秀琴还不知道丈夫与陈杏姑娘沉醉春风颠鸾倒凤,只是朦朦胧胧觉得有种悲剧正在楔入她的生活。

第二天吃过早饭,胡老师又挑着粪桶过来帮忙,见秀琴眼圈乌青,无精打采,软语柔声对她说,你身子不舒服,我一个人来干。秀琴笑笑,轻轻摇摇头。日当

午时,胡老师说,歇会儿吧。两人并排坐在柑橘林中一小块空地上。秀琴呆坐着,仿佛听到昨夜的琴声游丝一般从空中飘过来。胡老师掏出一支烟点燃,斜了一眼秀琴,说,你肯定是病了!他大胆伸过手去摸她的额头,额头微湿,细汗腻手。秀琴只说没病,身子并不躲闪。

秀琴披着棉袄坐在地上,神思游走,陷入遐想的时候妩媚恬静。胡老师的目光几次扫过她的乳峰。秀琴动也未动,似乎在期待之中。冬天太阳南斜,麻雀从这棵树上跳到那棵树上,喳喳叫得欢畅。胡老师扔下烟头,左手猛地环住秀琴的肩头,右手掀开衣襟伸进热乎乎软绵绵的胸怀摸捏。秀琴开始挣扎,棉袄从肩头滑落掉在地上。胡老师干脆把她扳倒躺在棉袄上,侧身扑上去。秀琴拼命推他,嘴里叫道,你放开我。胡老师不理睬,按在乳房上摸索的那只手又固直又无赖。秀琴气急,提高声调说,再摸我就喊人啦!

听说喊人,胡老师连忙抽出手,惊慌回顾。秀琴借他惶恐的当儿坐起来,拾起棉袄重新披在肩头,扣好被这老东西弄散的两颗内衣纽扣,捋捋额上散发,一声不响没有说话。整个下午两人默然无语,胡老师几次偷瞟她。她脸色平静纯洁,象是什么也没有发生。几个打獾的猎人背着铳从林中窑过,看见他们故意高声叫两个人的名字,戏谑地喊胡老师是柑橘林的老板。秀琴居然还望着他们抿嘴一笑。

冬天日短,黄昏与黑夜接踵而至。秀琴洗完澡,擦净身上的水珠,赤身裸体地钻进被窝。寒夜漫长难耐,她用手抚慰自己的身体浮想连翩。许多认识的男人过眼烟云般从眼前闪过。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重又回到焦渴怀春的少女时代。

陈杏初尝禁果,一直处在一种似嗔似恼的快乐之中。有时静坐独思,又有一种对不起秀琴的犯罪感。来了好些日子,她只见过秀琴两次面,伴秀琴而来的还有条黄狮。两次秀琴装束一样,红绫棉袄,裤子铁灰色,打扮得青春活泼,但面相已经开始显老,眼角的鱼尾丝摘下来能搓成一根绳。已是那种看了背影惊动心,看了面相吓掉魂的年岁。但她健康丰精满,言谈举止间透出一股成熟妇人的气息,对于丈夫来说这非常重要。陈杏明白自己虽然漂亮,却是生成瘦骨清相,身子单薄弱柳扶风。她曾经处过一个男朋友。男朋友嫌她太瘦,杨长而去再不回顾。马邦健倒是不在乎她瘦,相互温存的时候他总是抚摸个不够。每当这个时候她问马邦健,为什么不回家与妻子聚一聚。马邦健初时沉默不语,过后用近乎切齿的表情描述他妻子,她拉痢疾弄脏了褥子我很恶心。她淋粪后不洗澡就直接坐在我的对面,身上的猪粪臭令我作呕。还有她干活时穿旧补巴衣裳,夏天打赤脚下田干活后回家,脚趾缝里夹着乌黑的泥巴。总之,她结婚有孩子后就变得邋遢,陈旧而腐朽,没有一点鲜活气息。陈杏明白他的心思,问他,那你为什么不找个城里妞做妻子?

一语点中马邦健的心痛之处,他曾经几次衣袋里揣满钱,悄悄溜进城。一瞧,那些洁净鲜艳的城里姑娘个个趾高气扬,根本不把他这个乡巴佬放在眼里。一天深夜,他还贼心不死在街上游逛,一个打扮鲜艳的姑娘主动走过来与他搭讪。他以为是自己的诚心感动上帝,天遣艳遇与他,心中窃喜。深谈之后才知道是出来做卖身生意的,是那种衣着洁净皮肉肮脏的女孩。完事后他丢下钱逃之夭夭。自己其实是个彻头彻尾的泥腿子,城里姑娘讨厌他就象他讨厌秀琴身上的猪粪臭。他再怎样用名牌西装包装自己,仍然裹不住和那女孩一样若有若无的土腥气。不过他有自己的信条,如今世道认钱不认人,别看城里姑娘乍一见,个个清高微慢,见了钱也是喜笑颜开,趋之若骜。人不风流只困穷,现在得拼命挣钱。

陈杏给婷婷织了一件毛衣,买了一双童皮鞋。婷婷每次来,她总忘不了给她买好吃的,并对婷婷说,要吃什么尽管说。婷婷半信半疑地闪动目光,什么不吃也不要她的。临回家的时侯,总要带一包碎骨头,给黄狮捎回去。

秀琴孤独地打发没有温存的慢慢冬夜,常常彻夜难眠。每次刚一合眼,许多梦纷至路来,梦里缤纷五彩,却杂乱不堪。许多梦是往日生活故事的重演,经梦的过滤它们变得残缺不全。从童年时代起,父亲很少在家里过夜。父亲被村长安排到村榨油厂照守仓库。但常常半夜里,她被母亲的喘息声弄醒,喘息声中有一些非父亲的东西杂混其中,混沌未开的她不知是怎么回事。有一天,上课时突然发高烧,老师把她背到卫生室买药服下,歇息了一堂课时间稍微退烧,她就背起书包提前回家。她贸然推开房门,顿时惊在房门口进退失据,茫然无措。母亲赤身裸体和一个同样赤身裸体的男人躺在床上互相搓揉。那男人听见门响一回头,秀琴认出了他,是村长。他们看见她仍然狂欢不退无动于衷。母亲居然还望着她咧嘴一笑,出去!母亲说,把门扯上。她站在房门口忍不住产生偷窥下去的欲望。后来村长来时总不忘给她带一把糖。糖果的甜蜜糊住了她的嘴巴,她对父亲守口如瓶。再以后村长一来,一反以往在黑灯瞎火中偷偷摸摸,常常亮灯行事。长大了,她和村长儿子定亲,那些场景还不断地在她的脑际闪回。村长的儿子温文尔雅,慢声细语地和她说话,在房里坐着总保持一种不即不离的距离。她就有一种说不清的缺憾,不可抑制地忆起村长健壮的身躯和孔武有力的动作,许多秘不可示的念头便在这些秽忆中孳生出来。即便和村长的儿子结婚,近水楼台的她要再次看看村长的身体,选择他洗澡或者躺在床上时,自己装着无意破门而人。臆想驱动她的心异常兴奋恐惧,以为自己下流无耻不可救药,却又常常被这种下流无耻所激动。

后来马邦健勇敢地破门而人,她和村长的儿子脱钩。马邦健洋溢着青春气息,终于把她的灵魂从漂着腐草败叶的迷津拉回来,彻底斩断了那根因母亲的不贞而漂起的乱伦情思,难以挥去的是她见到象村长一样年纪的棒男人,心仍然莫明其妙地颤动。

马邦健情已他属,秀琴空房熬守。寂寞之中,这些开始腐烂的陈年往事重新又漂泊在记忆的污水上。各种关于马邦健的风流传闻灌入耳膜,她没当回事。世道变得明目张胆,男人女人这样的事层出不穷。她自己胆小无能力拒绝别的男人挑逗。胡老师现在不和她见面,可只要她一出门,那双眼睛放出来的光芒,总是在她的背后和左右晃动。白天她在人前不苟言笑,可是她无法抗拒与生俱来的本能欲望。晚上欲火上身,男人的身体开始变得陌生却又鲜活起来,她陷入了一种虚设的巅狂之中。

这天早晨,她抬头一望窗外,窗外那棵矮柳树戴上了厚厚的白色冠帽。下雪了!走到户外,外面风已止息,只零星地飘着一些碎雪,天地浑沌空蒙,世界一半是真实一半是虚无。她穿着胶鞋,漫不经心地在齐脚踝深的雪地上慢行。脚底下的雪咔嚓咔嚓地陷落踏实。不时有失所的鸟雀从头顶惶惶飞过,寻找栖址。突然她听到胡琴声袅袅而来,如冬天的阳光穿过厚厚的冻云,光明而温暖地映照在她的心田。轻而一转琴声,冻云合拢。一个孤独的旅人背着行囊从落叶飘飞的季节开始漫长的旅行,在寒天冻地里蹒跚行走,眼望前方天地苍茫不知归途。她的心听得浮了起来,又凄迷又缠绵。二胡有二弦,两弦不即不离互相照应,琴弓才能拉出和谐的声音。单弦难成曲调。

她身不由已地朝胡老师的窗口慢慢走去,然而二胡却在这时候嘎然而止,屋子陷入清冷的寂静中。她看了一眼四周围拥的窗雪,叹了一口气悄然离开。返身走进菜园,扯胡萝卜准备早饭。洗净的胡萝卜鲜红地堆在砧板上,像一堆被寒风冻凝了的火。她拿起其中一根举刀欲切,却突然放下菜刀,心里跳出一个不可告人的念头。这根胡萝卜粗壮坚硬,颇像男人的某种象征。天未黑定,夕阳残鳞片羽遥挂西天,她却早早睡下。她呼唤着马邦健的名字,口里发出含混不清的絮语,我这不是下流,不是下流!

浮躁多日的心情稍稍平静了,以后见到胡老师,免去了许多非份之想。春季缓缓来临,山坡草芽初萌,露出隐隐绿意。她暗自庆幸自己挨过漫长而寒冷的冬天,为丈夫守住了一方田地。

冬天的日子里,黄狮一直睡在床脚边,它有时在睡梦中发出哼哼迷糊声。她凄苦一笑,觉得自己还有个狗伴。

上图为刘龙云之墓及其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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