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道青楼多薄幸,从来书生最无情
莫道青楼多薄幸,从来书生最无情
——读冒辟疆《影梅庵忆语》有感
《影梅庵忆语》,乃位列明末四公子其一之冒襄为悼亡妾董小宛所著,自云以血泪和墨而就,故虽语多琐碎,然情真意切,令人痛绝。
余读《忆语》,但觉词句清丽哀惋,笔调缠绵,能巨能细,变化腾挪,殊为叹服。其文也,或描青山秀水之妩媚,或绘花前月下之温馨,或状尸横遍野之惨烈,或怀刀光剑影之冷峻,莫不令人叫绝。至于摹写史事,铺染幻境,精妙之处,均非寻常文章可比者也!是故襄一生著述虽丰,独《忆语》广为收藏,流传不衰,而成忆语体散文开山之作。
若单以才情论之,襄为《忆语》,确为悼亡之极品。然纵观全卷,始觉缱绻实为宛之本色,决绝才是襄之秉性也。
吾非因同为女子而为宛鸣不平也,诚因宛虽处风尘而能自爱,纵落青楼而知节义者也。明末清初,若宛一般有丈夫之志者非为少数,柳如是、李香君等,尽领秦淮名妓之风骚,虽卑微而不畏强权,宁清贫而不慕荣华,愧煞一干饱读诗书、自命不凡之人。宛本非凡,博学善辩,虽迫于生计而入阊门,然洁身自好,颇得诸名士敬仰。与襄初识,惊为异人,遂一意相随,历经艰难而初衷不改。以宛之容颜兼才情,屡表心迹而遭拒,然不屈不挠,其情可表,其心可鉴。已嫁为人妾,则相夫教子,孝悌姑嫜,操家立业,事无巨细,令人赞叹!至于罹遭祸乱,则临危不惧,处变不惊,凛凛然有志士之态,亦可谓女中豪杰也。
襄几死于兵火病患,宛悉心照料,夙夜匪懈。本已羸弱之躯,尽致形销骨立。襄之妻、母心有不忍,欲代假一息,拒之语云:竭我心力,以殉夫子。夫子生而余死犹生也;脱夫子不测,余留此身于兵燹间,将安寄托?其情坚若此,虽磐石而不能类也。拳拳之心,几令余为之泪下。
襄本江南名门望族,虽有报国之志,却无杀敌之心。时大明溃乱,清兵入关,襄虽顾盼自雄,矫激抗俗,犹恋声色犬马,于青溪白石间共名姬同游。白门应试,未忘秦淮猎艳,为父奔忙,尚思半塘寻芳。数度访宛不遇,遇则佳人宿醉,无奈别去。然得闻名姬陈圆圆在侧,更无一时耽搁,直赴阊门,与陈姬一见钟情,欲仙欲死。惜陈姬为豪门所虏,襄不思施救,反以“急严亲患难,负一女子无憾”自慰,薄幸若此,诚不敢恭维也。
至于陈姬之后,襄复至半塘访宛,虽弥足多情,惜其病身,亦不过以风尘女子待之,未见丈夫之深情。较之宛百日茹素以候前盟,无视盗贼风波一路追随,襄之薄幸,殊是可恨。犹为甚者,以襄之家事财力,化宛之夙债本在反掌之间,然襄则屡屡以此为由,“冷面铁心,与姬决别”,令宛孤身难维。幸得虞山钱谦益仗义疏财,使宛落籍吴门,方得善终。襄之无情,岂可原谅?
余观夫襄与宛之九年尘缘,自相识相恋到相知相随,宛一片挚诚,无私忘我,感天动地,彰显尚节之义;襄则虚与委蛇,推诿再三,举步踌躇,足见猥琐之态。嗟夫,此诚不令人为宛击节叹息者乎?
襄之于宛,是可谓水之于鱼。无水鱼不能活,无鱼水犹存也。宛之后,襄数度纳妾,年届古稀犹好美色,纵有《忆语》传世,亦不抵新人巧笑倩兮。故云:莫道青楼多薄幸,从来书生最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