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眼中的玉环 | 十字街(作者:苏沧桑)
故土的美食,对游子而言,有时是一剂良药。
46年前,谷雨时节一个晴好的傍晚,又高又瘦的长人苏双手紧捂胸腹走下轮船,踏上了玉环岛楚门镇的轮船码头,在奔涌的海腥味里,闻到了海鲜汤年糕微微发酸的味道。
故乡黄昏的气息如此单纯而馥郁,除了食物的香味,再无其他。
“汤”在这里是一个动词,意思是用东海小海鲜和青大蒜加水煮的年糕。家家户户过年时做的年糕浸在水缸里,一直吃到端午,到了谷雨时节已微微发酸。一碗汤年糕,便散发着浓烈的鲜香和微微的酸臭,在长人苏的梦里萦绕了多年,是他经年疼痛的胃部最渴望的味道。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感觉到那股气息顺着喉管和食道抵达胃部,像一剂良药瞬间治愈了多年的疼痛。
他5岁的小儿子雀跃着奔上码头,全身沾满来自异乡的尘土。清晨卡车载着一家五口启程离开他任教多年的平阳三中,小儿子一出门便摔了一跤,浑身是泥,送行的邻居说,好好好,带点水土回去,就不会忘了我们。
一辆板车拉着他带回的唯一一件家具——一个橙色的菜橱,后面跟着一家五口人,走入了暮色四起的古镇楚门,向着十字街的方向,向着位于十字街南门的老屋。十字街的样子,像甲骨文里“行”的样子,东西南北四条石板街呈“井”字形,七口水池呈七星状散落,蜿蜒的河道直通大海。明洪武年间起,楚门人就栖息在“行”字笔画上,樯橹出入,舟楫来往,亦耕亦渔。
长人苏走在笔画之间,听到了7岁的自己赤脚拖着木屐踩过石板路的笃笃声,跟随笃笃声而来的,是无数种食物的气味——
打年糕的气味,是年的味道,从十字街南门弥漫至整个玉环岛。年关将近,年糕班师傅们带着蒸笼和石臼,像一支部队开进了南门谷水晒谷坦,将已用井水浸软的粳米磨成糕粉炊熟,打成一根根年糕,一户人家一般要打一百多斤。长人苏不去晒谷坦,他躲在隔壁邻居无儿无女的广灿爷家,看他用年糕做龙、兔、狗等小动物,做聚宝盆,它们都是用来谢年祭祀的。
油煎馒头和火烧饼的焦香味,来自十字街南门的馆店,摊子直摆到屋外,海岛人把肉包叫作馒头,把馒头叫作面包,把满嵌着五花肉、炸虾、盘菜的糕头叫作手拗糕,把可盐可甜的豆腐脑叫作豆腐生,把炸得金黄的豆沙糯米饼叫作油墩果,都是楚门人的早餐。
蓬勃而复杂的气味来自十字街东门,每月逢三逢八市日,乡下人挑着自家所有能卖的土特产前来赶集,摩肩接踵。
小镇人不太熟悉的一些气味,来自东门长人苏岳父家的南货店,除了本地的酱油醋酒,来自远方的火腿、荔枝干、桂圆干是平常人家难以触及的美味。
绿豆糕、桂花糕、橘红糕和月饼的气味,自带富足气息,来自十字街东门做糕饼最有名的天忠家,做的月饼薄薄的,却有脸盆那么大,戳着小孔,印着囍字,逢年过节,大人们便用红绿头绳将月饼挂在孩子们胸前。长人苏看见自己的父亲将一对煮熟的大对虾,也穿上了红绿头绳,挂在7岁的自己的脖子上。脖子上挂着大月饼和大对虾的孩子们,在十字街玩游戏,虽一张口就能咬到好吃的,但他们尽力忍着,让那份满足无限延迟。故乡人用这种方式庆祝丰收表达幸福,让长人苏一想起就忍俊不禁。
还有一种神秘的气息,对于小镇人来说,意味着诗和远方,来自楚门人常说的“喔,十字街角落头”对面,一幢清末民初建造的三层白色欧式小高楼。这幢十字街最美的建筑,开过药店、面馆、布店、书店,长人苏和他的小伙伴们曾迷恋过那里的每一本小人书,也迷恋过小楼散发的和十字街格格不入的时髦气息,对交通末端的古镇人而言,它通往陌生,通往繁华,通往无穷远方。
夜色中,泅渡着笃笃圆本真的糯米香,它来自十字街北门,一个长得像“武大”的矮个子挑一担摊子,锅子里永远煮着沸水,他将糯米粉搓成小小的丸子,落到沸水里,盛在小碗里,撒上白糖和芝麻,递给客人。而一个名叫“四妹”的男人,正将馄饨摊担从肩上移下来,摆到了十字街西门他惯常摆摊的位置上,瘦瘦的身影瞬间被热气淹没。笃笃圆、小馄饨、清水面,汤汤水水的,都是楚门人最爱的夜宵。偏安海岛仿佛被世界遗忘的楚门人,从不吝啬自己的力气,也从不亏待自己。
长人苏跟在板车后,越走近十字街南门老屋,那股熟悉的味道就越浓烈——东海的味道,海鲜的味道。每当潮汛归来,十字街上便会摆开中街鱼市,黄鱼、带鱼、虾蟹、水潺和贝类,琳琅满目。长人苏的父亲一度以贩海鲜为生,每天傍晚从漩门湾挑回活蹦乱跳的小海鲜,将鱼虾蟹按大小分类,天未亮便挑到菜市场贩给卖菜的,一家老小的生计,都在一担一担的小海鲜里。
踏进十字街南门的老屋时,长人苏不知道,他一路走来一一回味的家乡美食,竟在几年后彻底治愈了他多年的胃疾。
他亦不知道,此时,他记忆里十字街各种食物的气息,在现实里如东海波涛般向着怯怯拉着他衣襟一角的7岁小女儿奔涌而来。
“榴屿何年改玉环,望中犹是旧青山。遗民不记当年事,唯有潮声日往返。”农耕文化和海洋文化在楚门十字街交集而成一首气质独特的古诗。2021年谷雨时节一个清晨,我跟着父亲走在十字街上,像与诗里一个个熟悉的字、词、句重逢。
当我踏上十字街南门通往老屋那条幽暗的甬道,潮湿的泥地散发着苔藓的味道,我感觉自己一下子穿越回了多年前那个黄昏,闻到了7岁那年波涛般向我奔涌而来的食物香气,我像进入了一个四维空间,看见了时间轴上的自己。
7岁,她怯怯地拉着父亲长人苏的衣襟一角,踏上了暌违七年的出生地。12岁,她随全家离开十字街,住到了丫髻山下的山后浦。18岁,她离开故乡前往杭州读大学,从此留在了那里。
在异乡的四季里,她常常想象着太阳从十字街的东门升起,一一掠过南门北门和西门所有的青瓦屋顶,想象着十字街所有她吃过和没吃过的食物的香气,慢慢灌满她的身心,化成一行行文字流淌:
《冬酿》里,弥漫着十字街东门外婆家的气息,是暖色调的、浓烈的人间烟火味——“琥珀色的黄酒,变成了母亲的姜酒面、糯米酒饭、炒米饭、核桃调蛋,变成汩汩的乳汁,母亲的心头血,注入了女婴最初的生命里。日日夜夜,女婴蠕动着唇,本能地寻找那一缕异香。找到它,便找到了乳汁,找到了母亲,找到了安宁。先人们相信,用酒喂大的海岛孩子,往后余生,不畏惊涛骇浪,亦无惧岁月苍凉。”
《等一碗乡愁》里,弥漫着十字街南门爷爷家的气息,是冷色调的、浓烈的海腥味——“海鲜面的味道,就是故乡的味道。多少年后,当乡音未改鬓毛衰的我回到故里,他们在哪里?还有谁再为我烧一碗海鲜面?我偏执,不是真的要回去,像祖先一样讨海种田为生,而是,在人生无数个'回不去’里,死守着一个慰藉,试图浇灭那团越烧越旺的乡愁。”
此刻,北门桥下的河水静静流淌,如同十字街此时从容流淌着的无数人生。记忆里北门的气息没有变,依然是糕饼的暖香。一家做楚门圆的小店里热气蒸腾,几个老太太正围坐在一起做手工楚门圆,说是办喜事的一户人家预订的。
西门街的气息在我记忆里是甜的,这与那些店铺无关,是一颗糖果的味道。一家杂货店后面是一个大花园,枇杷树下有一个半人高的石雕金鱼池,池沿上刻着精美的浮雕,鱼池里游弋着我从未见过的大眼泡红金鱼,高级得像来自另一个世界,与杂货店外楚门的世界如此迥异。一放学,我们便跟着一个叫华的美丽女孩,来到她家的花园里跳橡皮筋,她送我的一颗粉红色水果糖,是我平生吃到的最香甜的糖果,也是我第一次品味到的人生况味。
沿着西门街再往西走,便是十字街的最高处西青山,西青山山顶有我就读的小学。经常上学迟到的我,爬上西青山山顶,穿过一棵孤独的皂荚树,走进一间简陋的教室,听老师的批评,听老师对我作文的一次次表扬,汲取着不同于食物的另一种滋养。
站在那棵孤独的皂荚树下遥望,能望见山脚的公路,通往温岭,也通往省城,通向远方。多年后,这条公路带着我离开了故乡,然而,十字街就像生命之初剪不断的一条脐带,绕着呼吸,连着心跳,将海岛古镇人间烟火里的真实性格,注入一个游子生命的年轮里、精神的重量里。
父亲指着西青山的一面断崖对我说,山脚下那片空地会变成一个作家客栈,像楚洲文化城一样,“赞显”。
每天到十字街走一圈,对于父亲,仿佛是与铭刻在他灵魂深处的基因接头、约会。
清晨七点半,他从山后浦出发,穿过一片田野,来到十字街南面的沿河一带。他轮番在三家早餐店里吃早餐,然后去菜场转一转,挑最新鲜的海鲜和蔬菜回家。母亲说,如果他一天不去走,会“难过显”。
他走在十字街,看斑驳的阳光勾勒出老街和他一样苍老的身影,看时光在老街每一个缝隙里凝滞又缓缓流动,作为楚门古镇改造工程顾问的父亲,也看西门街立面改造和西青山游步道的纵深推进,看一条新生的十字街渐渐从那张规划图中浮现,如同古旧屋檐下钻出来的人参花,如同小镇每天诞生的新生儿。
他的脚步到过很多遥远的远方,东南亚、欧洲、美洲或繁华或寂寥的异乡街道的记忆,都和他的脚印一起留在了远方,而三三两两聚在故乡十字街巷口、店门口唠家常的老人,他都叫得出名字,他们也认得他。西大街有名的梅凤牙医诊所搬了,但很多老行当依然在,剃头店、打铁店、秤店、蔑竹店、箍桶店都还在,藏在老街深处40多年的楚门老街油炸也在,门前有很多人排队等着买。女儿回来时,他也会来买,还买番薯粉圆、九层糕、洋糕、糕头和鱼圆给她吃。他每天路过那些屋子、那些人、那些食物的气味,像每天重读着十字街的前世今生,和十字街对话,他听得懂它,它也听得懂他。只是,耄耋之年的他早已闻不出食物的香味了,吃到嘴里,也越来越无滋无味了。
一碗稀饭,一盘海蜇皮蘸虾酱或一盘母亲做的酱油肉,一盘蔬菜,是我在杭州日常的晚餐,饮食习惯和父母越来越像。味蕾已对美食渐渐麻木,基因却顽强地告诉你,你是谁,你来自何方。
我是谁?我来自何方?去往何处?
“炊烟如梦,牵山绕水,饭好了,盼儿归。”这首伤感的歌,我很喜欢,却很少听,不忍听。
钱塘江边11楼房间一个不易察觉的角落,停着一片黄叶。它来时我知道,它随风飘落在地板上,落在午后的一缕阳光里,发出了干燥的声响,让我想起了家乡稻谷的金黄,想起一个叫“谷雨”的词。此刻,它静静陪着我,用文字一一记取父亲记忆里十字街的气息。如果有一天,他记不起来了,我会坐在娘家小院的桂花树下,读给他听。如果有一天,他走不动了,我会替他去十字街走走,回来说给他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