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节笔记:河边,雨季的早晨
梁东方
干旱的华北平原是有雨季的,每年七月下旬八月上旬几乎就是唯一有降水的季节了。注意这里说的降水是包括雨和雪的,可是这些年雪已经越来越罕见,有效降水几乎只剩下了雨。而雨照例主要是在雨季的一个月时间里降落,集中降落的好处是可以让酷暑中的气温有所降低,天空常常为阴云所笼罩,遮住了灼人的阳光;坏处就是形成水害,淹没地下道,形成街道积水之余,急急而来的水又急急地流走,难以充分涵养已经是世界上最大的地下水漏斗。
不过雨季在地表形成的湿热的环境状态却是有很有点南方多水的地方,乃至亚热带式的水雾弥漫、黏潮湿润的意思的。植被在这种空前的适宜里疯长,丝瓜花儿越发明黄,芙蓉葵被打弯了的花叶形成人工断断不能的曲线,藤蔓一夜之间就又伸展出去很远,而所有的乔木灌木草木都将自己的叶片尽量张开,努力吸收更多的热量,碧绿、翠绿、茵绿、青绿铺满了整个大地。玉米一天一个高度,很快就形成了超过人类身高挡住了地面视野的青纱帐,花生的叶子也终于将田地里裸露的黄土全部遮蔽。
一年之中最为茂盛的一段时光,界临大地。
雨季的蓬勃和葳蕤之状不是个别的小范围的特例,而是整个广袤的平原之上无远弗届的普遍现象。这其中树木灌木草木植被品种众多的河边,则成了高低错落尽情舒展的植物展览会。
早晨,很早的早晨,城里的骑行爱好者刚刚骑到河边的绿道上的时候,开车出来晨练的跑步爱好者刚刚活动开腰腿舒缓地跑起来的时候,雾气还在以视觉可见的方式浮动在湿漉漉的林下草叶上。不知道是雾化成的水,还是夜里又下过雨,雨还没有干,草叶上的水珠滴滴可见,一片晶莹。
在这些每一片叶子都带着湿漉漉的晶莹之外,河水哗哗地流淌,虽然不像过去有橡胶拦水坝的时候那么满,那么容易形成两岸的倒影,但是终于有了正常的河流的粼粼的水光。那是上游不断有活水汇入导致的流淌,是一条河原本应该有的模样。
一只只浑身雪白的鹭鸟弓着腰站在不深的水中,低头觅食的样子和河边那些昼夜垂钓者的神情有着某种不可思议的共同点。这种共同点不是任何实证可以说明的,因为鸟和人不论模样还是颜色都绝对不同,可就是在举手投足的模样之间存在着绝对的一致:他们都全神贯注地只关注着水面。他们的眼里只有鱼。
在这样河流时时刻刻流淌的河边,诗意是不论时间地始终弥漫着的。哪怕在这么早的早晨:在轻雾于枝叶间漂浮着的状态里,车轮和脚步会将其轻易地打破,它们随形而散,聚合之间不待你的眼睛去追踪,往往已经不见。在见与不见之间,就有了不同于一天里的其他时间段的意趣,不真实,不落地,很浪漫,和生活无关却让人意犹未尽。不论是骑车的人还是跑步的人,都意识到了这样的情境,甚至正是这样的情境吸引着他们每天都来,都来享受。
车轮欢快地转动,带着一个个全副武装戴着头盔穿着紧身衣的骑车人裹着一阵风倏忽而去;跑步的人双腿如轮,节奏感比车轮更有弹性,它们均匀的起伏带动的位移把一个个矫健的或者当下还不那么矫健但是明显是试图矫健起来的身影带来又带去,来来去去,每次经过你的身边,都会引起你的跃跃欲试。
在早晨的河边,除了骑车的人跑步的人,还有一个吹笛子的人,一个吹唢呐的人,他们在河边的不同路段,都是独自一个人用一个简单的乐器,配合着这种放佛浪漫不实却又真真切切的宝贵情境。笛子和唢呐的共同点是它们都源于这片土地,都能很自如地歌唱出这片土地上的旋律。这些旋律既是人类的,也更是季节的,甚至就是这个早晨的。从来没有见过吹笛子的人和吹唢呐的人说话,他们不必说,只用吹就可以了,就臻于表达之境矣。
这个早晨,水边花棚下对着三脚架上的手机跳舞的小视频制作者全情跳着广场舞,她们的眼睛一刻也不离开那窄长的手机屏幕,动作完全到位,一丝不苟,精益求精。跳得认真是小视频获得流量的最基本前提,假如身材还可以的话;当然,不可以也就不会一直坚持跳了。
几辆汽车和三马子车停下,园林工人就在她们身边纷纷下车,男人们叼着烟,女人们唠着家常,他们和小视频录制者互相之间都不以为怪,谁也没有打扰到谁,甚至谁也没有多看谁一眼。他们都是这个早晨的万事万物中的一部分,各自按照自己的路数,做着自己应该做的事情。
我骑车飞驰在早晨的河边,在远远的地方,看见有刚刚跑步过去的人正伫立在河边,在举着手机拍照之余,还久久不去,好像在一个瞬间里突然领悟到了逝者如斯夫之类古训的真谛。
在自然里,每个季节都有只属于自己的好。好得让人珍惜,好得让人小心翼翼。因为人知道,一切都稍纵即逝,有一天不置身其间,就不知又错过了什么样的美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