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我当“甲方代表”的日子

我当“甲方代表”的日子

袁福成||江苏

2001年，为解决局办公场所长期严重不足的问题，经局党委、局长室研究并报市有关部门同意，易地新建办公楼项目正式立项并付诸实施。本人也随即被确定为新办公楼基建办负责人，成了名副其实的甲方代表。通过招标中标后的江苏某建筑公司以及相关设备、器材供应商自然成了和我们合作共事的乙方单位。

说心里话，当初我并不情愿当这个甲方代表。本是一介农民加书生，从未和建筑商、设备及器材供应商打过交道不说，仅耳闻目睹建筑领域历来是滋生腐败的重灾区就让人望而却步。如果说建筑领域是个“染缸”，你只要远离，就无“近墨者黑”的担忧。但经不住局领导的反复动员，最终还是接下了这个可能烫手的“山芋”。

接了“山芋”还要不被“烫着”，首先就要有一套“止烫”的办法和“防烫”的功夫。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亦如当今预防新冠，病毒虽有超强传播能力，只要防控措施严密得力，也能确保百毒不侵。既然要和“染缸”或“病毒”近距离接触，建好“隔离墙”、穿好“防护服”就成了首选。

基建办成立之后，我们率先召开了基建办全员闭门会议，和大家一起，先打“预防针”，再算得失账。建筑行业固然存在滋生腐败的风险，但这仅为可能而非必然。苍蝇只叮有缝的蛋，如果你把承担办公楼的基建工作视为淘金的肥缺，当作捞钱的美差，掉进泥潭和陷阱就成了大概率事件。来基建办工作的所有同志，都系国家公职人员，受党和国家教育多年，如果经不起诱惑而深陷泥坑，上对不起组织和领导的培养，下也对不起妻儿老小的嘱托。即便不讲大道理，算算经济账，也自当警醒。在当年，收受贿赂万元以下者，必须接受党纪、政纪处分，万元以上者，就要被追究刑事责任。一旦被追刑责，又必须先开除党籍和公职。大家的年龄都还在五十岁左右，到退休还有个七八年或十来年，如果活到平均年龄八十岁，按年均收入四至五万元估算，三十年左右的个人合法收入远在百万元之上。如果忘了初心、动了贪心，不惜用宝贵的人身自由去换取不义之财，注定是得不偿失的赔本买卖。大家同在基建办共事，不仅要有自觉的定力，更要有底线思维，还要互相关心，互相提醒，切实防止“大楼建起来，干部倒下去”的现象在基建办发生。

在率先筑牢基建办工作人员思想防线的同时，我们又积极争取外围支持。请求局领导召开专门会议，明确要求局机关全体工作人员，不得以任何方式干涉、干扰局办公楼建设工程，凡有在建筑行业或从事相关设备、器材供应的亲朋好友想参与工程建设的，一律通过招投标方式参与公平竞争，局领导带头不打招呼、不递条子，不染指工程建设中的任何项目。

为了确保办公楼建设工程顺利进行，我们还先后约谈了承担土建和设备、器材供应的相关乙方代表，亮明甲方的立场和态度。明确告知所有乙方，因筹建单位办公楼，甲、乙双方走到一起合作共事，彼此就成了命运共同体。甲方付出人力、物力和财力，希望获得与付出相对应的优质服务和优良产品。乙方通过提供优质服务和优良产品，也应该获得合法的报酬和利润。君子爱财，各取正道，甲方绝不会通过挤压乙方合法利润空间来实现自身利益的最大化。也绝不允许乙方在施工中偷工减料、在供货中虚报价格、以次充好来谋取不当得利，更不允许通过贿赂甲方经办人的非常规手段谋取非法利益。如发现甲方人员在施工中故意刁难、拖延或设置人为障碍，阻挠施工正常进行及器材、设备正常供应的，一经查实，要严肃处理。如发现乙方通过违规操作谋取非法利益的，也将采取必要措施，将其永久地排除在本地教育建筑市场之外。通过明确各自的责任和义务，共同营造甲乙双方以诚相待、清明敞亮的合作氛围。

但工程建设中的甲乙双方，本就是一对欢喜冤家，天然存在现实利益上的竞争。大家虽是为了共同建设一座办公楼而来，但各自有着不同的利益诉求。甲方希望，努力提高投入和产出的性价比，期待以合理的投入获得丰厚的回报。而乙方则希望，努力降低成本，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更多的利益和好处。为了各自的利益，甲乙双方不可避免地要通过多轮博弈和较量，来维持利益的平衡。

在办公楼建设的施工阶段，正值我国市场经济全面推进之际，建筑市场异常繁荣但也难免泥沙俱下。当年的建材，其价格如过山车一般上上下下大幅波动，各种假冒伪劣的建材充斥市场。在这样的背景之下，选择优质的钢材、水泥等建筑主材并按照国家规定的建筑规范来施工，成了确保工程施工质量的重中之重。而使用低等级水泥和劣质钢材，是黑心建筑商获取暴利的常用手段。也有部分刁钻的建筑商，利用甲方对建筑行业介入不深或工作疏漏，采取穿插使用劣质建材的办法，和甲方玩起猫捉老鼠的游戏。为防止上述情况发生，在正式开工之前，我们主动和承建土建的乙方协商，提出甲乙双方合作共赢的方案，把中标合同中规定的钢材、水泥主材由乙方自备改为由甲方直供。钢材、水泥的采购价，乙方按年均价计入施工成本，采购溢价部分由甲方承担，采购价低于年均价的获利部分也归甲方所有，甲供材的质量由甲、乙双方共同把关。乙方虽然失去了从建材供应中赢得更多利益的机会，但能有效规避建材市场价格波动带来的风险，也从源头上杜绝了劣质建材混进建筑工地的通道，提前消除了建筑质量方面的潜在隐患。甲方承担了市场价格波动的潜在风险，但也有从中获利的可能。风险共担、互利共赢的合作方案，很快得到乙方的认可。

在施工技术规范执行方面，我们专门聘请专职监理公司到施工现场把关。为防止建筑方和监理方联手忽悠甲方，我们对监理公司的履职行为进行实时跟踪，对已经完成的阶段性施工任务，由监理公司验收并作出初步评价，还必须经甲方抽查复核确认后，方可进入下一道工序施工。复核中如发现有遗漏或不实的，一方面要求承建单位及时整改，另一方面对监理公司直接进行经济处罚。

非常幸运的是，在对建材市场进行充分考察论证之后，我们及时抓住了钢材市场价格走低的窗口期果断出手，用一百五十余万元自有资金，和江苏沙钢集团订立了一次采购、分步供货的钢材供应大单。当时的采购价大大低于国家权威部门公布的钢材年均价，仅此一项，就为单位节省了资金二十余万元。由我们定点采购的“龙潭”牌水泥（由江苏龙潭监狱负责生产和管理），质量优良且供不应求。我们宁可承担停工待料的损失，也绝不用出厂时掺了煤灰的低端水泥来救急和替代。

在我方工地负责工程监理的项目经理，原来是江苏省盐城中学的高中毕业生，实指望在昔日老师（我曾在盐中任教八年）手下工作，会对曾经的学生“手下留情”，不料我们对监理工作的要求一丝不苟。偶有工作疏忽，立即被处以经济罚款，促使监理方丝毫不敢懈怠。

在办公大楼的图纸设计及材料、设备采购供应方面，甲乙双方也发生过多次较量，我们赢得了一场又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单位办公楼的建设图纸，全权委托著名建筑大师齐康教授领衔的东南大学建筑设计研究所负责设计。设计之初，设计方拿出三套多层方案供我们选择。后来，市领导根据城市规划的布点要求，建议把多层办公楼建设方案改为高层建筑。按高层要求建成后的办公楼，既可将局机关及直属事业单位所有工作人员全部纳入楼内办公，还可大幅增加庭院绿化占地面积，使新的办公区成为城市片区内的重要景观。设计方出于对地方政府动用行政力量干预建筑设计方案的不满，拒绝为我们重新提供设计方案。当时有人说，东大建筑设计研究所行大欺客，建议就此放弃另寻下家。我们觉得，我们和东大建筑设计研究所是甲乙双方的合作关系，名气再大的专家和设计单位，都必须接受《合同法》的约束，既然双方此前签署了委托设计合同，任何一方违约都要承担违约责任。我们依据《合同法》的有关规定，几次赴东大设计所提出交涉，依法维护甲方应有的正当权利。通过反复协商并最终达成一致，继续由东大建筑设计研究所来完成办公楼的全部设计任务。

按高层要求设计后的办公楼，系地下一层、地上九层，建筑总面积近九千平米的高层建筑。高层楼宇的电梯质量能否得到保证，既是楼宇建筑整体质量的重要方面，也是确保楼宇正常、安全使用的必要保证。当年的电梯行业，仍由进口和中外合资电梯产品占主导地位，电梯的销售，全部采用区域经理全权代理的模式。厂方不直接销售电梯，出厂价也从不向社会公布。区域销售经理，也仅仅知道本区域内销售的最低指导价。但凡购买某一品牌电梯，买方无法跨区域采购，卖方区域经理也不能跨区域销售。这种区域垄断的营销模式，为区域代理人提供了巨大的营利空间，成交价与出厂指导价的离差越大，区域经理的获利就越丰。为了谋取暴利，不少区域经理充分利用采购方无法获知电梯底价的劣势，一方面，大幅提升电梯初始报价，另一方面，不择手段拉拢甲方代表接受高价电梯（当年，本地就有不少工程建设单位的项目负责人在电梯采购中栽了跟头），高价电梯一旦成交，又成了下一个采购客户的参照样本，由此产生获取暴利连锁效应。为了打破生产商和销售商结成的区域价格联盟，我们先后选择了上海三菱、上海东芝、天津奥的斯三个中外合资品牌进行性价比考察，初步确定购买意向后，采用同时与三个品牌供应商洽谈的方案，形成“不在一棵树上吊死，只在好中选优”的采购态势，充分利用教育建筑市场份额巨大、教育行政部门使用某品牌电梯后的潜在示范效应显著的优势，在确保电梯质量的前提下，让不同品牌电梯供应商相互竞争，迫使他们在销售价格上作出重大让步。经过努力，我们采购的某品牌两部电梯，与区域内同品牌、同楼层、同规格、同功能、同年度采购的成交价格相比，整整降低了十个百分点，为单位节省开支超过十万元。我们的采购价是否最低虽不得而知，但相比之下，有效压缩了电梯销售商获取暴利的空间却是不争的事实。

在办公楼建设的收官阶段，经过多方询价和就地考察，我们决定采用市区某银行办公大楼外墙同品牌贴面瓷砖。该银行采购贴面瓷砖的合同成交价为每片1.14元，供货商也答应以每片1.12元的价格为我们供货。为了进一步摸清该产品底价，我们派人专程去广东佛山的生产厂家进行考察。考察后发现，该品牌贴面瓷砖，厂家对外公开挂牌价每片仅为一元。经过直接与厂方洽谈，最终以货到工地价每片0.82元成交。采购总量约60万片贴面瓷砖，扣除我们去佛山考察的全部费用，又为单位净节省资金近15万元。

经过一年多甲乙双方的合作与较量，2003年初，占地15.03亩，建设总投资2500万元（含土建、设备、装修、办公家具配备、庭院道路建设及景点绿化布置）的办公大楼终于落成。2004年，我局办公楼建设项目，参与江苏全省建筑行业最高奖项“扬子杯”角逐，最终以总分第一的优异成绩力拔头筹，昂首捧回了“扬子杯”。

工程结束后，接受上级主管部门的专项审计也获得好评，小到三五元的开支，大到数十万、超百万的往来，每一张发票在送局领导审批之前，基建办的每个工作人员都在发票上郑重签上了自己的姓名，一切和钱有关的来往账目，在基建办都是完全公开透明的。

新办公楼投入使用已整整十七个年头，从未出现过任何建筑质量问题。采购的两部电梯也非常给力，从未出现过任何技术性故障。优良的建筑质量获得机关及直属事业单位工作人员的一致好评。事实充分证明，“扬子杯”的至高荣誉并非浪得虚名。

如今，远观绿树掩映下的新办公大楼，其外观造型酷似打开的书本，亦如敞开的胸怀。既体现了设计者的匠心独具，也展现了盐城教育工作者的使命担当。在我们这帮建设者的心中，她还是一座永久屹立的丰碑，它所承载着的，除了建设者的辛勤汗水，还有基建办群体的廉洁自律和默默奉献！时间已经和大楼一起，见证了我和我的同事们不怕困难、勇于担当、不辱使命，经受住了重重考验，交上了一份满意的答卷。大楼建成至今，当年的建设者们都还堂堂正正地站立着，还自由从容地在大楼内上上下下、进进出出，自此，即便当年再苦再累，我们也无怨无悔！

插图/作者提供

作者简介

袁福成，江苏建湖人，中共党员，公务人员（现已退休），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江苏省盐城市作家协会会员。喜欢用文字记录生活，追溯过往，怡情养性，格物致知。已有超百篇文学作品（散文、小说、随笔、杂文等）在各类报刊、杂志和文学平台上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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