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景新 | 麦子熟了
麦子熟了
文|马景新
麦子,在经历过冬霜酷寒的考验和春雨滋润的孕育之后,终于,在五月阳光的热情拥抱里实现了最后的充实,麦子熟了。 又是一年麦收时节。
那年,我离开农村的同时就离开了麦收。手掌上曾被镰刀把磨下的老茧早以消形匿迹。身上曾被夏日阳光烤黑的皮肤,早已变得白皙。但麦收的艰辛,那被汗水浸泡的季节,特别是和母亲第一次割麦的经历,永远在心里留下了磨灭不掉的印记。
小时候,受教师父亲右派问题株连,我跟随母亲从城市被下放到外婆家那个乡村去安家落户。乡亲们称我城里娃。城里娃和乡下娃的最大区别就是皮肤。城里生城里长的我,细皮白嫩,又瘦又弱,和乡下娃的粗壮、黢黑比起来,显然格格不入。
我想加入他们一伙,和他们一起下河摸鱼抓虾;和他们一起在月光下捉迷藏;和他们一起在野外领着一条狗疯跑。但他们却对我表现出了疏远、生分、甚至还有几分敌意。于是,我讨厌城里娃这个称呼,我讨厌自己皮肤的白嫩。我脱掉衣服,在阳光下晒,我想晒掉我的白,晒得和他们一样黑。但那时候还是春天,春天的阳光太温柔,晒不出效果来。为此,没少挨母亲骂。还没有适应农村生活的母亲,不让我和乡里孩子一样光脊梁,打赤脚。
进入五月,天热起来了,绿色的麦田好像一夜之间变得一片金黄,要割麦了。农村最繁忙的季节到来了。学校放了麦假。那是我和母亲到农村的第一年。当教师的母亲从小生活在城市,从无参加过体力劳动,那是第一次割麦。
按照乡亲们的交代,母亲事先准备好了镰刀、草帽、手巾和水壶。邻居还特别叮嘱母亲说,割麦时一定要穿上长衣长裤,不然那麦茬会扎的让人受不了。
割麦是要起“五更”的,五更的时间概念是黎明时分吧,那是“喝呼鸟”叫的时辰。“喝呼鸟”是土说法,后来我觉得那鸟的学名可能是叫“割谷”。我一直未见过的这种鸟的样子,只是听到它的叫声。那叫声不像别的鸟那样清脆,有点低沉、悠远。“喝呼——,喝呼——”,不知从什么地方,也不知是从那个方向,在黑乎乎的原野上,此起彼伏的呼喊着,好像在督促人们“割谷——,割谷——”
我被母亲从床上喊起来,那是早上睡觉正香的时候。母亲总说我,你咋瞌睡恁大,不喊三遍就不会醒。我揉揉睡眼朦胧的眼睛,望望天上的月牙,母亲拉着拉车,我跟在后边,在天色微明的晨光里,沿着田间小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向东坡的麦地走去。
东方才露出鱼肚白,但地里已到处是收麦的人们。昏暗模糊的田野上,人影幢幢,看不清模样,只听见说话声。经过一夜露水打湿的麦杆有点“皮”,割起来很费力,身体纤弱的母亲第一次割麦,不得要领,割的很慢。天亮了,别人家分的地段都割完了,坐在地头歇息,而母亲分的地段才完成不到一半。
母亲在前边割,我在后边把散乱的麦收拢起来。那活应该很轻的,但对于当时一个瘦弱的没干过农活的十来岁的孩子来说,已是力所不及。开始,我还能跟在母亲后边,但速度越来越慢,最后,我简直累得想躺下了。母亲更累,累得已经连腰也直不起来了。她回头看我气喘吁吁的样子,就说,娃,咱们也歇歇吧。
母亲拿手巾给我擦汗,问我累不累?我说累。母亲说,那你不要干了,到地头歇着吧,等妈割完了,咱们就回家。我望望那一大片麦地,就摇摇头。
这时候,队长过来了,那个在我小时候的印象中总是脾气不好的汉子,青着脸,说母亲留的麦茬太长了,地里掉下的麦头太多了。母亲赶紧连连点头称是,答应着说割完了再捡捡。
那时生产队干活是包工到人。谁割的麦子谁负责,割完拉到生产队打麦场里才算完成。这割麦、拉麦的活,最好在太阳还不高的时候进行。那时天比较凉快,麦秆也不焦,好捆、好拉。人也可避过高温。大多数人家都赶在早饭前割完了,然后装上车就拉上走了,一大块地里很快就剩下了我和母亲。
五月的阳光烧烤着大地,毒辣得象下火一样。人在麦田,犹如置身于一个巨大的蒸笼里。闷热的蒸汽,包裹着周身,几乎令人窒息。偶尔刮过一阵风来,那风也是逼人的热气。麦秸茬很快变得焦干,开始尖利地刺扎着胳膊和脚踝。汗水和灰土相混,衣服粘在身上。麦茬扎破的地方在汗水的浸泡下火辣辣的刺痛。这才知道邻居为啥一再交代割麦要穿长衣服的原因。
烈日下的母亲一声不吭,弯着腰一把一把地割着麦子。母亲在坚持。 那镰刀已经很钝了,母亲手上磨出了血泡,就用手绢包起来继续割。 母亲累得已经不能弯腰了,她就半蹲在地上割。 母亲拿镰刀的手臂已经没有了力气,那已经不能算是割,那是用手攥着麦在用镰刀一撮一撮的砍。
我的母亲,我年轻的母亲,曾在学校教音乐课的母亲。每当她那细长优美的手指在琴键上掠过的时候,就会有动听的琴声象小河淌水一样响起来。然而,此时却用握着镰刀的手给儿子幼小的心灵留下了坚强。
母亲在麦田里,低头、弯腰、半蹲的背影,和她那已经全部汗湿贴在脊背上的衣服,深深刻印在了我的心里。以致几十年过去了,每当我站在麦田里的时候,母亲当年的身影就会从起伏的麦浪深处走来,仿佛还在问我,娃,累吗。
我不时望望地头,地头似乎永远是那样的遥不可及。我望望天上,天上是白花花的太阳,一大堆云彩,赖在天边,一点也没有过来的意思。母亲最担心我会被热坏,不时督促我到地头树荫下去歇着。我看看树荫,那平时不在意的树荫这时变得是那样的浓密诱人,但我知道我不能留下母亲,我也要陪着妈。那也许是我人生中,跟着母亲学会的第一次坚持。
小晌午的时候,还剩下最后两耧麦。早上吃的窝窝头早没了,带的水也喝完了,嗓子里干渴得象着火,母亲无力地坐在地头歇气。母亲的衣服湿透了,脸晒得像红脸的关公。这时麦焦干得已经无法捆绑,而且捆后还要装车,装后还要往场里拉。但母亲似乎已经筋疲力尽。
这时候,几位亲戚赶来帮忙。他们一看母亲的新镰刀,就扔在了一边。笑着说,这镰刀没使开口,刀刃像木头一样,咋能割麦啊!还说母亲真行,第一次就割了这么多。一位喊表叔的,摸摸我的头问我咋样?我不回答,只是看着他带的水壶。他笑着把水壶递过来。那是兑过糖精的井水,我“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个肚子圆。真好喝啊!我从来没喝过那样好喝的水,那种爽快的清凉超过了现在任何高档的冷饮;那好喝的感觉,伴着第一次割麦的艰辛,深刻地留在了岁月的记忆里。
表叔们让母亲歇着,他们竟然赤着膀子去割麦。我看到他们古铜色的臂膀在阳光下发光。他们岔开两腿,一下子就把两耧麦全揽在怀里。镰刀挥出,只听嚓!嚓!几下,一捆麦就成了,轻松得就像是在表演割麦的舞蹈。他们割的割,装得装,风扫残云一般,很快就把地里的麦收拾净了。
那时候,我虽然很小,但已经懂得了感激。母亲也多次跟我说过,不要忘记人家对我们的好处。我把这种感激珍藏在心里,包括在农村时候,所有帮助过我们母子的人们,一直到现在。
几天麦收过去,我的脊梁和胳膊上泛起了一层白色的膜一样的东西。母亲把我揽在怀里,心痛地抚摸着说,娃,那是皮啊! 我竟然晒掉了一层皮,我有点不敢相信。那的确是皮,初次经受烈日暴晒的人都会有这样脱皮的经历。
那一层皮脱掉后,我幼嫩的皮肤变得发红,那红慢慢又变成了黑红。我的皮肤不再白嫩,我的身体也不在瘦弱,我长大了,我成了一个地道的乡下娃。后来我还当上了那个村里的团支部书记,那时候,已经有了割麦的机械,麦收变得轻松多了,我给那些小青年们吹嘘,知道吗?老子第一次割麦的时候才十岁。再后来我进城坐了办公室,远离了麦收,远离了烈日的暴晒,但我时常怀念那些和母亲一起在农村的日子。我告诉那些出了校门就进单位门的皮肤白嫩的青年人说,麦收的太阳能晒掉人的一层皮,他们都不信。
图|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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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马景新,回族,河南新野人。网名:飞马千里,识途的老马。爱好旅游、摄影。闲暇时光,喜欢骑上自行车去丈量大地。没读过多少书,却爱用文字留下生活的印记。一路走来,且行且吟,自得其乐。才疏学浅,无甚建树,文学爱好者而已。文章多是写给自己看的,当然,如果能在饭后茶余得到朋友些许青睐,便感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