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专栏 | 张天敏 | 小城故事少
花洲文学
小城故事少
文|张天敏
过去一道古香古色的城门,就是深藏在千山万水间的小县城。小城很袖珍,十几万人,相当于中原一个大乡镇,却有着宠大的地盘和驳杂的地貌。山水绕弯,世故浮会的淡泊,都是深山老林的味道。
这里叫大瑶山,是我们过中原,绕湘西,走了柳州几百里的进山路,才遇见的。街上来往着异族服饰与异域的语言,古老的街道。没有一个熟人,没有生平任何一个故事,只有网上查阅的零散信息和对瑶山的向往。新鲜感,犹如一石入水面,涟漪般一圈圈旋开。这有点像高行健获诺奖的长篇小说《灵山》里的小镇,奇异的,深隐着某种陌生和诱惑。
下榻金秀县一酒店后,远游的念头已经搁浅,内心不仅有远方,还有枕头和馍头。
我们两家四人便开始沿街对候鸟部落的打听,要在一座没有家的城市里寻找一个临时的家,容不容易,都悬着念。记得去年在巴马和北海,下车就看见披红挂绿的东北人,遍地候鸟串大街。可此时我们沿着新老街道打听了两天,也没个结果,更看不到一个候鸟朋友。这里的农家宾都建在景区,只适合短期观光旅游的中高挡潮人,并没有接待候鸟过暖冬的地方。这么清秀的山水和山城,有点浪费了,在北雁南飞的行列里,我们是走在前沿的一行。可是,两天过去了,我们仍在小城的房檐下漂落。直到接触了旅游局,经介绍,一家瑶寨山庄的老板,才来接走了我们。
这座瑶家民宿院落,有竹篱笆,木板墙,长廓,爬绕青藤的小木屋,到处弥漫着松香气。最醒目在木楼外三面青山的巍峨,窗前瀑布重叠,鸟声成把地往下洒。院里,瑶家女孩穿着瑶服拖地或擦桌椅,每次碰面,都有笑吟吟的普通话问候。闲时聊天,她们会告诉很多山里的新鲜事,哪天庆丰收,哪天拜盘王,再过几天哪家娶媳妇,全寨人都要吃长桌宴。还有哪座山有石洞,哪道崖有瀑布,哪村有小门店,哪条路有马帮。我会问山里有没野兽和毒蛇,有没有山民为捕猎动物设置的陷阱。半天时间,信息网建了起来,我们已对方圆数十里的情况有了个草底,往下的行程也有了谱。
小木屋十二平米,小木桌,藤圈椅,水池和衣架都原木的,每块板上的木纹,会说话似地看着房间,使小蜗居的空间有了延伸。开始摆放旅居的行李,过往的生活好像被过滤掉了不少,剩下的都浓缩在拉杆箱里。打理了日用品和衣物,屋子已琳琅满目了,漂泊的心有了托付。站门口看看简陋的家境,生活原来可以这么简单。就像回到青葱岁月,刚参加工作时单位给的一床一桌的小居室。随着物质生活的加肥,人慢慢习惯了拥挤。既选择了如此的人世游,就遇见了如此的不一样。被塞满的人生,得到大幅删减,清空了过去城市的物化。这三秋树般的简笔格调,已经与立异的二月花一样,简约起来。
终于可以将一段生命完整地拖拽出来,放归山林,静静地阅读大自然的故事。
可是,住宿打发了,吃喝成了问题。瑶族人爱吃山野味,薰灰鼠肉是他们待客用的佳肴,我一看见灰鼠的尖嘴,咋也不愿在一个锅里搅勺子了。热情的房东给我们两家人一个专用小厨房,微博炉,电磁炉,豆浆机。厨房里食材很简单,没条件炒菜,青菜面条和桂林米粉,不知吃了多少顿,很担忧膳食短缺影响到健康。我们心生创意,把十来种豆子与薏米燕麦黑芝麻花生米核桃仁,另加山药干大枣白荷当归蒲公英决明子莲子玉竹,不拘一格地混搭起来,一咕脑塞进了豆浆机,构成了膳食信息量相当大的多味粥,比在河南煲的羊肉汤营养还要高。这样的豆浆喝过几天,又遇山里负氧离子的滋补,使折腾数日来苍白下去的唇色,泛出了健康红。
大瑶山有十万大山,具有岭南养生胜地,国家级天然氧吧,国家地质公园,多个风光头衔。但她仍然很低调,有群山的屏障,隔断了外来信息的输入,瑶族人一直保持着独特的民族个性。我们的来,并非只是投奔温度和空气,还有一分在意,就是对未知而好奇的瑶族文化,渴望感悟与渗透。生活本该是素白的,淡白而无声的世界,内在的自由会任意释放,一条清澈的河,在原始森林里淙淙。高行健曾在小说叙述:乌伊小镇,那里有什么,有原始森林。虽放归到这里,我的生命里也没了丛林法则,一个从森林走出很远的我,可能是回来的对话者。往下,是随意在山里复转,把山洞和奇石拍得一个不漏,好像每一景物都该入框,该走进生命里,一起漂洗这时光。遇到瀑布灵感一样飞流,那就挡不住内心的漫游与穿越。遇到鸟群飞越岭上的蓝天,我会好好地站在那,听她们的合唱或独鸣。所有的赋予都是相互的,你生命里有多少,大山就会给多少。
傍晚,夕阳刚好在涧水里烫金,我们沿着一条河道往前,去寻找涧潭。谁知涧潭没见到影子,却在河滩里发现了五颜六色的奇石。直到夕照苍茫下去,疯拍中的手机黑了屏,才发现不远处有暗泉,在密林里鸣奏,琴弦的韵律,直将沉闷的大山撩出了灵气,生出无限的骚情。
正要回木楼,房东和邻居家的三个小女孩来了,扎一堆到草地上玩。我走过去喊:小朋友们好!几个七八岁的瑶家小女孩,回过头来看我,经过短暂的惊慌,马上站起身来,说:阿姨好!我说:纠正一下,叫奶奶好吧。几个小朋友捂嘴的,背别人身后的,相互瞅着没完没了地嘻嘻嘻。不难为了,咋叫都行。我们做游戏吧,逮羊娃,跳帮帮,丢手绢,燕子飞,乱七八糟地玩下来,开心极了。我说咱们歇一下,再想个好玩的。有个女孩扑上来抱着我的腰,说:阿姨,你们北方下的雪,什么样啊。我说:满地都白了,房子也白了,一下子成了银白世界。说罢,还记着被抱的感觉,我也分别抱了她们,有身体娇小的,我抱着抡了一圈,又是一阵笑嘎嘎。忽然忆起,这样的抱只在童年时,与母亲姐姐相处的小时代,多少年扔到一边去了,这一下子回来了,心头有热浪漫过。
走了一山又一山,又一个雨季过去,终于等到了瑶家人的丰收节。天意很奇妙,明天节日到,今晚阴转睛。瑶族的节庆有寨主,瑶民,舞者歌者,民俗表演者,和倾村的瑶服盛装女子共同参与。瑶家人提前几天就开始忙酿酒,打扫屋子,杀鸡宰鸭,舂糍粑。她们的舞种大多与耕作有关,都是世代想传下来的。瑶族原来是一个有语言没有自家文字,有历史没有完整记载的民族。这促使她们擅长以歌舞表达,恋爱婚姻也是用山歌对出来的,很多历史文化也通过歌谣流传了下来。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淳朴自然的庆典,她们汇集了土产的稻子谷子玉米红著等庄稼,还有芋头,土豆,桔子,八角,香蕉等,到表演场上布展,推崇了一幅纯真的田园图谱,满满的乡土味道。接下来还有祭米娘,打年糕,跳瑶舞,抢亲,上刀山,下火海的表演。散落在十里八乡的瑶民,内心向着一个方向,天地粮食亲祖,都是人类原始的信仰。
我终于明白了瑶家人开心幸福的原因,看看他们故居里的老人,八九十或百岁者,脸上没有皱纹,没有忧虚,只享天年的福气,含在真稚的笑靥里。
歌舞散场时,竹楼上响起了悠扬的山歌:唱山歌嘞,这边唱来那边和,山歌好比春江水,不怕滩险弯又多。我正在踩着山歌得意地走,手机铃响了,是遥远的老家打来的,一网刊编辑催长篇小说《女人桥》的选载稿。电话让我想起了那部遥远的书,一部厚重得想起来都感到沉甸的,花费过四五年心血,写九十年代乡村的现实长篇小说。是在不少评奖环节上出现故障,将一部书沉落了下来。想起这部书,我感到自已也变成了一座古老的异镇,不是高行健笔下世外感的乌伊小镇,而是融合了驳杂的生态世象,在闭门关窗的冷板凳上,创出的又一世界。
这部书带来了诸多故事,一咕脑地拥塞,堵了所有的灵犀,让我打了个天大的愣。半天才回过神来,忽然定睛端详起了小木楼,与那柔黄的,流散游移的木纹,进行了长久的对视。感恩此回山居,小城故事少,名利少,心事也少。
一念转头,天涯即空,仿佛走了数十年,只为在此安放一段涧水般的纯净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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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网络
作者简介:张天敏,中国作协会员,邓州市作协主席, 鲁迅文学院作家班结业,邓州市文化馆专业作家,南阳市第三,四届人大代表。著有长篇小说《女人桥》,长篇历史小说《张仲景》,长篇网络小说《情人山庄》,小说集《半醒》。散文集《逝梦的河》,《流年》。发表出版作品共计三百多万字。全部作品被中国现代文学馆及各大院校馆藏。其个人资料由中国作协编入百度百科,并录入《中国作家词典》,《河南作家词典》,《南阳文化丛书》,《南阳作家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