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摘】国剧名伶轶事【连载之一】

作者介绍:丁秉鐩先生(1916-1980)笔名燕京散人,毕业于燕京大学新闻系,1949年赴台,痴迷于京剧,是一位著名的剧评家。

   其创作多着重京剧成名演员的描写、介绍,文笔洒脱,见解不俗,所搜集的资料也非常详实。丁先生生逢其时,曾亲睹民国众多京剧宗师的精湛表演,所述绝非一些道听途说、街谈巷议可比。

左起:梅兰芳、余洪元、金少山

第一章  金少山在北平

笔者生长平津,自幼嗜剧如命,迨三十七年(1948)秋,才离开北方。所以民国十六年(1927)以后二十年间,平津菊坛情形,虽非了如指掌,却还依稀记得。一代名净金少山,习艺于旧京,成名在上海。二十六年(1937)初,也就是丙子年岁末,他认为在上海走红,却是依人作嫁,不能独当一面,就打算组班当老板,过过头牌的瘾。再则,自己从北平出来的时候,还是庸庸碌碌、藉藉无名,人总要光宗耀祖、衣锦还乡。综此,他就回到北平定居,挑班演唱,虽然以后也到天津、济南,甚至关外,又回上海去演出,但是总以北平为根据地,直到病逝。笔者兹就他在返平以后迄逝世以前,这十年来的演戏情形,约略摭谈一番:

  北平的十大戏院

  在民国二十六年(1937),北平的戏院由九家变成十一家,以后就变成十家。戏院有内城、外城之分,又有东城、西城之别。外城是指前门(正阳门)外,东区有两家,一是广和楼,在肉市,历史最为悠久,人称“东广”,是富连成社经常演出场所,根本不进大班。一是华乐戏院,在鲜鱼口,历史仅次于广和楼,演大班戏。后来富连成在叶盛章挑班以后,也在华乐演过。外城西区有五家。大栅栏内就有三家戏院:广德楼(人称“西广”)、三庆戏院和庆乐戏院。粮食店有一家中和戏院。以上这四家都经常演大班戏。北平戏曲学校和荣春社,曾先后在中和戏院长期演白天。西柳树井大街有个第一舞台,很大,有二千五百个座位,是演义务戏所在。偶尔杨小楼、尚小云在那里演营业戏,别的班不敢进去。此外,前门外西区还有一家开明戏院,在西珠市口。另外一家华北戏院,在煤市街南口,偶尔有评戏、山西梆子和坤角儿的临时班演出。戏院已形破旧没落,所以没有算在经常演戏的五家戏院以内。内城东城有一家吉祥戏院,在东安市场里面,经常大班演出,富连成社和北平戏曲学校,偶尔也在那里露露。西城有一家哈尔飞戏院,在西单牌楼旧刑部街,原是奉天会馆改造,规模不大,设备也陈旧,演大班戏。以上内外城一共九家戏院,这是截止民国二十六年(1937)初的情况。

二十六年二月二十四日(丁丑年正月十四日),在内城西长安街西口,开了一家长安戏院。建筑宏伟,座位有一千三四百,就是舞台比较高了一点,但一切条件,比附近的哈尔飞却强多了。三月七日(正月二十五日),在西长安街上,离长安戏院一箭之地,又开了一家新新戏院。设计得非常现代化,在音响、座位的距离和角度上,可以说比现在台北的国军文艺活动中心还有过之无不及。连包厢带楼上下散座,一共有一千四百一十三个座位。按当时的比较,天津的中国大戏院和上海的中国与天蟾,不过容量大一点罢了,论观众看戏的舒服享受,新新可算全国第一的标准戏院。这时北平已经有十一家戏院了,而在西城连开长安、新新两家以后,哈尔飞在相形之下,显得局促落伍,渐渐戏班和观众都不进去了,而趋于淘汰,所以不到二十六年底就关门了。从此北平就固定有十家戏院(内城三家,外城七家),以迄三十七年为止。

  全国的戏院,除了北平以外,不论天津、济南、上海、南京,以及汉口、长沙等大商埠,都是戏院当老板。或自己在当地组班,或北上邀约京班。唯有北平,因为戏院多,戏班更多,所以采取戏院、戏班合作分账式。梨园行话把档期叫“转儿”,把演出的地方叫“坑儿”。譬如说某班在长安一星期有“两转儿”,就是一周演出两次;某班儿的长“坑儿”是吉祥,就是说,吉祥是某班的经常演出场地。以新新戏院来说,每周档期分配,马连良两天,因为他是股东。另外几天,程砚秋、孟小冬、李少春、金少山才可以排得进,其余的班免谈。因为它是第一流戏院,观众也是达官贵人、名媛绅士为多。其次长安,经常演出有谭富英、李万春、荀慧生、尚小云等。那时戏班,经常都维持每周演出两次,在内城一次,外城一次。在外城容易找“坑儿”,在内城,就看各班管事人的神通了。有的戏班,根本就挤不进内城来,只好在外城各戏院里转。

分账的方法,是税捐、广告费公提,即先自售票总收入中剔除,再按二八、三七、四六的分账。也就是前台(戏院)分百分之二十、三十、四十;后台(戏班)分百分之八十、七十、六十。长安为了和新新竞争,争取程砚秋,程以一九分账的条件,就是后台九成前台一成,才肯入长安;而长安为了争一口气,只好忍痛答应。于是程的《锁麟囊》首演是在长安,而不是新新。

  内外城戏院,观众的区分:外城多为商界中人,很少一部分公馆座儿(太太小姐们)。内城则大都为士绅名流、学界,及公馆座儿,很少商人。当时北平早已对号入座,先期售票了。内城戏院靠预售,打算听戏的人,早就专程自己去买,或派佣仆往购,老戏迷则订有常座。一个戏班的预售票,总要卖到六成到七八成,剩下二成当时门售。即使倾盆大雨也不回戏,因为那二成不卖也不要紧,有八成票总不赔钱了。有一次新新戏院演“丑角大会”,因为戏好、角好,又是创举;在开演的前一天,预售票就全部售光了。门售一张也没有,只好下周原码不动再演一次。不过,这种情形绝无仅有就是了。外城戏院呢,恰好相反。观众大都是商人,听戏是即兴之举,临时决定。假如今晚有空了,或是请个朋友,好,听戏去吧。上哪一家无所谓,这家满座再去别家,无一定目的,流动性很大,而没有预先买票的习惯。所以外城戏院,不重预售,而靠当时“撞”进来的座儿。预售有二成,当天晚上能“撞”进八成来,卖满堂。如果演出当晚变天气,可就惨了。小雨也许影响不大,一共卖了半堂座,赔钱也得演。遇见大雨倾盆,往往“回”戏,就是临时停演,改期补演,所预售的票一律有效。如果有买预售票已经到场的观众,还得向人道歉;观众要是坚持退票,只好照退,还得说好话。

  读者看到这里,也许有人要问,谈金少山就谈他的戏好了,为什么先啰嗦地说了半天北平的戏院哪?岂不知这与金少山的在平演出挫折有关,一定要先说明背景。

 金少山组班阵容

  金少山在北平所演出的戏院,有华乐、长安、庆乐、中和、吉祥、新新、广德楼几家。他在北平唱了十年戏,班中阵容,随时变换,先后搭他班的各行角色,汇录于下:

  老生:杨宝森、张如庭、贯大元、王少楼、陈少霖、白家麟。青衣:李慧琴、陶默广、林秋雯、沈鬘华。武生:周瑞安、高盛麟。花脸:王泉奎、马连昆、裘盛戎、霍仲三。丑角:王福山、慈瑞泉、刘玉泰。里子:李宝奎、鲍吉祥、贯盛习、金仲林(少山之兄)。二旦:任志秋、诸如香、于莲仙。小生:姜妙香、李玉太。老旦:李多奎。

  其中金仲林和李玉太,是金少山从上海带回北平的私人傍角的。金仲林除唱里子老生外,还在后台管点事,后来死在北平,在少山之前。李玉太随金到北平后不久,也偶搭别的班,后来就不知所终了,他跟少山不很久。

  后台管事,头几期由万子和帮忙,稍为安定一些就换了孙焕庭。孙帮金少山,一直到金逝世为止。

 抵平四场打炮戏

  过去北平的老戏迷,对某一个所喜欢的角色,不但每戏必听,而且不止一次。如果对某一出戏兴趣特别浓厚,对这一出听上一二十次,不算新鲜。笔者对金少山在北平所演过的戏,自然每戏不止看过一次,这里,仅就他到北平以后,每一出戏第一次露演的时候,稍加追述,现在先谈营业戏。

  金少山是在二十六年(1937)一月(丙子年腊尾)回到北平的,稍事安顿,拜客、过年。在二月份(丁丑正月),趁新春好季节,就组班出演了,当时拜托万子和为他全权办理。万是北平戏院业的名人,梨园有名人物,外号“万麻子”。他开华乐戏院多年,又和萧振川、马连良联合投资,开设新新戏院。他给金少山组班,打炮戏当然在他自己的华乐戏院演出了。头一天在二月十四日(旧历正月初五日),贴出金少山、周瑞安、王福山的头二本《连环套》。自行围射猎、坐寨盗马起,到盗钩下山完。压轴杨宝森、李慧琴、慈瑞泉的《打渔杀家》。倒第三李多奎的《钓金龟》。开场是许德义的《金沙滩》。消息传出,轰动九城。年岁大的戏迷,当初见过金少山,他还年轻,已经没有什么印象。年轻的戏迷,对他在上海的红劲儿,久闻大名,却未曾见过。那天上座满坑满谷,自不待言,别的不提,只谈《连环套》。

  梁千岁行围以后,喽罗探子过场已毕,上四位大头目排山,窦尔墩一上场,就是满堂好儿。人高马大,外型简直就是个大山贼。站在台口,一念〔点绛唇〕,居然嗓音盖过海笛,那真是高亢入云、声震屋瓦,一点也不过分。台上场面人员和台下观众,好像都愣住了两秒钟,然后立即报以热烈彩声和掌声。接着,观众们吱吱喳喳,交头接耳:“这个大怪物,嗓子怎么这样冲啊?”全剧演完给台下的印象,盗马身段不如侯喜瑞边式,拜山的念白不如郝寿臣有劲;就是一样,嗓子真冲!

窦尔墩的脸谱,是勾蓝瓤子碎脸,金少山却勾了虾米灰的瓤子。台下非常看不惯,认为是外江派。一般看戏的当然都是沉默的大众,我们几个爱管闲事的热心戏迷,却沉不住气了。因为那时还不认识金少山,就在“盗马”唱完以后,马上找到万子和,请他告诉少山,北京城不认这个,赶快设法补救。万也颇以为然,当时到后台转告。就在前台黄天霸五把椅起,到把贺天龙打败了这一大段戏的时间里,金少山果然作了补救功夫。他再上场时,在虾米灰的瓤子上,罩上一层蓝;因为洗脸现勾是来不及的,他总算很有急智。台下观众的观感马上变过来了:“啊!这个脸儿才像窦尔墩。”其实,谁都没有见过窦尔墩。

  万子和安排的金少山档期,是一转儿连演两天。第二天(二月十五日)仍在华乐演出,金少山和李多奎的《断后龙袍》。金这出戏比《连环套》对工,因为身段少而唱工多;而且老腔老调,规矩正宗。台下观感比头一天好,认为这真是好花脸,不只是一位大怪物了。

  那天前边的戏派小了,散戏才十点半(经常是十一点,或再过二三十分)。笔者回家以后,一时思潮澎湃,等不到第二天,当晚给天津《大公报》的本市附刊写了一篇报导。记得大题目我标的是《金少山演出盛况》,下面两行副题:“遇皇后打龙袍黄钟大吕,盗御马连环套痛快淋漓。”后来金少山到天津中国大戏院演出时,预售票最多,和上座满堂的盛况、热烈的情形,超过任何人。津友戏告:“你那篇报导文字,给人先入为主的印象很深,作用很大呢!”

  笔者写国剧的评介文字三十多年,信笔涂鸦,只抒个人观感而已。但至早也要听完戏,次日再动笔。像这种当晚听完,马上就写的情形,只有两次:一是这次金少山,一是孟小冬的《搜孤救孤》。那是民国二十八年(1939),在她拜余以后,孟小冬首次露这出戏于新新。听完戏回家,那种满足、兴奋、感情的冲激,满室徘徊,不能入睡。也是马上铺纸执笔,详细报导一番。次晨航空寄上海《戏报》,当蒙头版头条,用“本报北平航讯”的方式,大字足本的登出来。因为在当时南北各报,除要闻外,还很少有戏稿航讯呢!后来据刘慕耘兄告我,此文当时在上海,还很引人注意呢!少年热情,思之可哂。

《断后龙袍》那天,金少山包公的扮相,有一点使台下不习惯的地方。就是每上一次场换一次蟒袍,这还不说;有几件都是在下面海水江牙部分,还垂挂着翠色玻璃的饰物,台下乃嗤之以鼻:“外江”。散戏以后,我们当然又建议如前,万子和也据实转告。下次演出时,金少山就改过来了,只在“断后”与“龙袍”之间换了一次蟒,把那些零碎儿也都取消了,这是金少山肯“服善”的地方。

  金少山头两天打炮既然红了,名利双收,万子和自然也不撒手了。第二转两天,仍然排在华乐,二月二十二日头二本《草桥关》,二十三日《青风寨》和《刺王僚》双出。

金少山《草桥关》姚期

  金少山的头二本《草桥关》,自马杜岑调姚起,历万花亭,到姚刚打死郭荣,姚期绑子上殿,《上天台》止。后来裘盛戎的全部《姚期》,就是宗这个路子。少山这出戏很对工,唱腔正宗大路,而韵味隽永。脸谱大方,神态肃穆。裘盛戎这出戏在气魄上唱不过金少山,就只能在俏皮巧腔,和姚期起跪的小动作上,讨好观众来取胜了。

  《青风寨》是架子花脸的小本喜剧。侯喜瑞的最好,郝寿臣藏拙不动。金少山总想表示我不止会唱铜锤,架子花的戏也会,头天打炮贴《连环套》就是这个意思。但是他的身段与动作,距侯喜瑞的边式漂亮,相差甚远,所以这个李逵就算“白唱啦”。燕青却是大将,由周瑞安担任。据说当年周瑞安以杨派武生身份,出演上海共舞台之时,金少山还在当底包。有一天因贴《连环套》,后台没有合适的花脸,就把金少山凑合上去。但是演出效果却很好,不但周欣赏,台下也欢迎,老板马上长包银,算是由底包而升为配角了。从此金少山对周很感激,所以到北平组班,武生指名要周瑞安,也有点报答知遇之意。他在北平十年,武生一直用周瑞安,偶尔赶上周瑞安外出,才由高盛麟暂时瓜代。但是《青风寨》的燕青,是二路武生的活儿。周瑞安是杨小楼以次,北方资深的武生,孙毓堃、吴彦衡都在他以后,论理绝不能扮燕青的。就也因周对金也有知遇之感,才破例接这个活儿。当时在北平,很多内行认为异数,也都佩服周瑞安肯捧人的风度。

《刺王僚》是笔者认为金少山两大拿手好戏之一。他饰姬僚,那副油黄三块瓦的脸谱,就开得庄严美观。台风大气磅礴,俨然帝王气象。唱工的“列国之中……”倒板转原板,二六,再转快板一段。唱得板槽工稳,转得自然,而且佳腔迭出。像“见一个鱼儿水面走”,唱到“水”时,两手平伸往左右摆动,身形也微晃,真使人有水面荡漾的感觉。“冷气吹得寒浸透”那个“浸”字,走鼻音,有转折,也使人有身冒冷气之感。这一段真是唱得一句一彩,掌声不绝。等到专诸捧鱼上来,小倒板“霎时一阵香风绕”以后,两眼一望鱼,两手高抬打哈哈,把渴望美食、垂涎欲滴的形态,刻画得细腻入微,叹为观止。然后再转唱快板。所以这出戏堪称他的杰作,因为唱、念、做派,都有深度,无一败笔。那晚的专诸是马连昆,刺僚一场,上来一段快板,卖劲卯上,也获得满堂彩。

  这四场戏卖了四个满堂。演完以后,金少山觉得自己在北平挑班算站住了,信心也有了,就脱离万子和的包办,自己请孙焕庭管事,要挪到城内唱几转儿,而戏码也要自己派了(前四场是万子和参加意见的)。没想到,自己一切作主,一开始就碰了钉子。前文谈过,长安戏院于二月二十四日新张开幕,金少山在二月二十三日唱完《刺王僚》以后,下一转马上决定进长安;于是决定了三月一日、二日连演两天。三月一日贴出《黑风帕》,就是全部《牧虎关》,从游庄起,到进关团圆止;三月二日露演《法门寺》。(连载一)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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