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秀华:南风吹过横店
南风吹过横店
这几天,南风很大
秧苗矮下去,白杨矮下去,茅草矮下去
炊烟也矮了
有时候,我盘坐在星光灰暗的地方,不在意
身上的衣裳
一个村子没有那么容易倾塌,一个村民没有那么容易
交出泪水
嗯,我在的几十年,它就在。我消失的时候
它会给出一部分,让我带进泥土
但是不知道在哪个夜晚它又会长出来
一个村民没有那么容易说出爱,也不轻易
把一棵树从这个地方
搬到那个地方
我爱你
巴巴地活着,每天打水,煮饭,按时吃药
阳光好的时候就把自己放进去,像放一块陈皮
茶叶轮换着喝:菊花,茉莉,玫瑰,柠檬
这些美好的事物仿佛把我往春天的路上带
所以我一次次按住内心的雪
它们过于洁白过于接近春天
在干净的院子里读你的诗歌。这人间情事
恍惚如突然飞过的麻雀儿
而光阴皎洁。我不适宜肝肠寸断
如果给你寄一本书,我不会寄给你诗歌
我要给你一本关于植物,关于庄稼的
告诉你稻子和稗子的区别
告诉你一棵稗子提心吊胆的
春天
我养的狗,叫小巫
我跛出院子的时候,它跟着
我们走过菜园,走过田埂,向北,去外婆家
我跌倒在田沟里,它摇着尾巴
我伸手过去,它把我手上的血舔干净
他喝醉了酒,他说在北京有一个女人
比我好看。没有活路的时候,他们就去跳舞
他喜欢跳舞的女人
喜欢看她们的屁股摇来摇去
他说,她们会叫床,声音好听。不像我一声不吭
还总是蒙着脸
我一声不吭地吃饭
喊“小巫,小巫”,把一些肉块丢给它
它摇着尾巴,快乐地叫着
他揪着我的头发,把我往墙上磕的时候
小巫不停地摇着尾巴
对于一个不怕疼的人,他无能为力
我们走到了外婆屋后
才想起,她已经死去多年
一只野兽无法面对的辽阔
开始是子弹追赶着它,后来是它追赶子弹
美与恶的撕扯里,月色突然浩荡,一片平原意外降临
没有风,没有稠密的茅草,没有土坡和沟壑
兔子倒是有,瘸了腿,看见它也不逃
它有大段的时间追逐这月色如同追逐一种精神
它有大段的时间睡眠不用担心敌人暗袭
不用圈出自己的疆域,整个平原都是它的
而它却突然无法面对
这样的辽阔
一包麦子
第二次,他把它举到了齐腰的高度
滑了下去
他叹一口气,说去年都能举到肩上
过了一年就不行了?
第三次,我和他一起把一包麦子放到他肩上
我说:爸,你一根白头发都没有
举不起一包小麦
是骗人呢
其实我知道,父亲到90岁也不会有白发
他有残疾的女儿,要高考的孙子
他有白头发
也不敢生出来啊
在我们腐朽的肉体上
没有遭受禁锢的:自由和爱
这滚了一辈子的玉珠,始终没有滚出我们的身体
为了获得,我们献出青春
为了证明,我们接受衰老
而这心灵,依旧奔赴在路上:与你相遇
谈论诗歌和仰望星辰
时间停顿的部分,总是让人哽咽
这腐朽的肉体想给的答案,一直在雨里
我一直无法压抑
以腐朽亲吻你肉体的冲动
在打谷场
黄昏的时候,谷粒的光芒温柔下来
鸡群准备回笼,在打谷场边上
啄起蹦出去的几粒谷子
早晨洗的衣服干了,挂在竹竿上
如同挂了几个人
烟囱还没有冒烟,仿佛人间安详
屋后,栗树的影子越来越大
罩住了几粒鸟鸣
夕阳落下去了,天空那么蓝
蓝得足够我哭一场
我在阳光下点一支蜡烛
我不以为这是徒劳的
光明充满想象,抵达另外的事物或者黑暗
在长久的获取中
我想起了偿还
我想起偿还的时候,阳光盛大
从尊重卑微开始
我收起粗糙的泪水
被我叫嚷的日子固执的沉默
一只虫重复的春天我叫不出低处的事物
我的诗句多么空洞
可我还得被自己原谅
并持续往前走
如一个夜行者
偷取世界,和世界之外的情分
如同把自己交还给沉默
然后引领阳光打开心扉
摇晃之中
一切走来,一切离开
谁会看到我对爱情的另外书写
由此涉及的生命 和
生活本身
我拍打着一座坟墓
我离大地很近,离天空也近
这里是我的村庄,五月是地狱,九月是天堂
我在没有我的时间里拍打一座坟
那么多的泪水散落成野花
那么亮的骨头上升为云朵
你,不要喘气不要叹息
这座坟里住着谁,我不想问
一只鸟叼走了生锈的碑文
我害怕是某个名人,某个诗人,某个僧
我害怕拍着拍着,拍出一卷
泛黄的书经
原谅我的私心,想把一座坟拍平
种上水稻或玉米
然而我更象一个盗墓者,总是半夜
干这见不得人的勾当
老槐树的黄昏
放了三十几年的牛,不知哪天把牛放丢了
草在三月疯长
我焦急地朝村口张望,一片冷凉掉落到草叶上
奶奶死时,我没有这么悲伤
槐树上的喜雀窝门楣暗淡
它们很长时间不叫一声
这个黄昏没有风
痴哑的二叔把绿蚂蚱拴到树上时
我听到心里轰然一响
靠在槐树上,我梦见了我走失的牛
它眼泪汪汪
窝进了一个大雨的秋日
二叔扯坏了我的衣角,我还不想醒来
骨灰
怎样确定那就是你呢,妈妈
那散落在铁盒上的一堆,那么白的一堆
前一刻,你是完整的冰冷
而此刻,你是滚烫的灰烬
怎么确定就是你呢,妈妈
哪一撮是你的乳房
哪一撮是你的眼睛
只有你能告诉我
或者,让它发出声音喊我的名字
你曾经那么强悍的在人世里奔跑
而你
一狠心,就变成这样
我怪你,你会扇我耳光
我哭泣,你也会扇我耳光
那么白白的一堆,一动不动的一堆
妈妈,你确定被我领回家的
就是你吗
如果不是
你就大声告诉我
味道
他们说爱情是甜的,是苦的
我把一颗麦子放在牙齿上
久久地,咬不下去
风把我的眼睛吹湿了一大片
想起那个隐居在平原上的孩子
东厢房的味道喊破了日出我不作声
心虚地如同一个盲人
田野起了露水,还有人
跳过露水回家
用几颗结实的做成灯笼,其余的都放于水面
我和母亲各举灯盏
照亮。这以后所有的风俗
夜晚下起雨
麦子睡在东厢房,西厢房泄露出我的无眠
五月完结的匆忙
我的一句话没说完呢
麦子集体沉默,耐心等候
我怀着小小的慌张,怕梦里
传出了我殷红的情话
怕我模仿一颗麦子,穿上绣花鞋
映着月华出嫁
夜里下雨了
一颗麦子碰了一颗麦子的腰
它们听着雨声
忘记了即将打开的爱情
月牙
村庄始终静谧。月牙贴着水面
麦子收割了,生活再一次呈现栗色
始终有人留意村口的风,清新或醉意朦胧
雨后,虹沉于水底
屋檐的风铃被收起来,埋于泥土
线装书松了,她读一页,串一页在牙签上
有细微的光,扑簌于竹林间
她有一盆景
无名的草葱葱郁郁,正值盛夏
仿佛不是从春天而来
哭丧声丝丝缕缕
每一缕尾部都系着一枚白月牙
亡人没有大名
作者简介:余秀华,1976年出生湖北钟祥,2009年开始诗歌创作,主要作品有诗集《月光落在左手上》、《摇摇晃晃的人间》、《我们爱过又忘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