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蜀之地 | 张宏文:回味那些杀猪的往事

【巴蜀之地】

专栏主编:夏祥林  梦梅若兮

图、文:张宏文

版式设计:玉丽

(一)

我老家就在沱江上游的第一大镇。

在这镇街上,见惯了农历1、4、7逢场日子的热闹。每到逢场,大街小巷人多得水泄不通,远远近近闲杂人等都喜欢赶场,背包佬伞、捞脚扎裤、挑担卖菜的山民和农人穿街走巷,江边吊脚楼的茶馆坐满了茶客,听“评书”的三教九流人等繁杂,大多搞不清来路,赶场“买卖”的人各取所需,也有赶闲场的,一直要闹哄哄地到正午后才散场。

我家吃饭人口多,洗锅刷碗的泔水难免落下些粮食,父母觉得浪费可惜,就去“市场坝”买头猪仔回来喂起,希望喂到过年,好杀了做“年猪”。那时粮食紧张,剩菜剩饭也舍不得拿来喂猪,哥姐们读书放学后去扯兔儿草时,顺便也割些猪草回来剁碎了煮熟,买些米糠拌和着喂,这样猪儿自然长得慢。家里猪圈紧挨厕所,人多住不下,就在猪圈上面用苦竹绑了一架吊床,我和哥哥住在上面,圈里猪儿老是"哼哼"叫唤,厕所的臭味难闻,没办法,久了也就习惯了。

猪儿喂到过年,也有百十斤了,父母想请街坊“哑巴大叔”帮忙给杀了。哑巴大叔“哇里哇啦”地比划,我们也搞不懂,他老婆过来解释:“他说上头有文件,私宰毛猪违法。”所以我家只好把猪卖给镇上“经营站”(屠宰场),政府奖励了20斤猪肉,自己去卖肉点买回来做“腊肉”。

那时候经营站(杀猪房)就在“真武山”脚下,离镇上不远。每天早上四五点钟,天还“麻嚓嚓”未亮,就传来杀房“猪板命”凄惨的叫声,镇上人听久了也就习惯了。当年生活困难,一个月或更久家里才可能打回“牙祭”。猪肉0.75元一斤,居民每人每月供应二两猪肉,肉票就只好攒起来,才够做回腊肉。但肉票过月就要作废,街坊们就相互协商,把两三家人的肉票集中,每月轮流买肉,这样就可以一次买几斤,既解决了号票作废难题,也可以集中打回“牙祭”,或做回过年的“腊肉”。

当年镇上居民近万人,号票集中了,要买肉还是难题。都想买膘肥的“保肋肉”,我们有了肉票,就提早去卖肉处排队(甚至头晚上)。排队时就我和二姐轮流,经常换班(用板凳占位置)去看一下。早上鸡叫三遍,经营站杀猪的叫声传来,我们想去屠宰场看杀猪,就请排队的人帮看一下位置,然后就去了屠宰场。“经营站”是镇上专业屠宰场,和乡村“业余杀猪”大有区别,我们街坊那个哑巴大叔姓池,我们背地里都喊池哑巴,他宰杀了几十年的猪,手脚利索非常专业,从不失手。他是残疾人,对人也和善,镇上照顾他,通过关系在渡口(西昌)农村给他找了个对象,还帮女人转成居民(才有供应粮)。这女人能干,在居民段当干部,邻里关系很好,生了四个女儿,我父母和池家关系不错。

我和二姐去到杀房,哑巴大叔看到我们,老远对我们举手:“哇啦哇啦⋯⋯”表示招呼。他是长辈,我们对他笑还点点头。然后看哑巴大叔杀猪,只见他顺手把木盆(放了盐和清水)勾在杀猪木櫈边,一招手,两个五大三粗的副手走到栅栏门边,那人手持锋利钢钩一挥,将一头200多斤的肥猪耳朵钩住,一声惨叫,肥猪负痛,乖乖被拖到木櫈边,旁边副手伸手抓住猪尾巴一拖,两边一起用力,肥猪头向右乖乖躺在櫈上,只见哑巴大叔伸出左手轻轻扳住猪下巴,猪还没反应过来,哑巴大叔右手尺多长的尖刀,顺着前腿窝处只一捅,肥猪一声凄惨长叫,刀尖已至心脏,刀口向左一拧,猪血顺刀而出,汹涌喷射进了木盆,片刻之间血盆已满,猪已毙命。副手二人合力将猪拖向烫猪的毛边锅处,然后回头走向猪栏,准备杀第二头猪……

我和二姐经常去看“哑巴大叔”杀猪,已经习惯了,既不为杀猪而喜乐,也不为杀猪而悲伤,因为这里每天都会屠宰几十头猪。看了杀猪,就去看下一个程序,只见两个师傅将杀好的猪,一起用力抛上石案,麻利地用尖刀在猪后脚上划一小口(用来吹猪),然后将雪亮钢筋捅进猪腿,顺势捅向猪身至猪耳旁,然后翻转猪身,另一边同样做完。一人去把柱子上橡皮管拖过来插进猪脚,电闸一合,充气泵开始工作,气流“呜呜……”瞬间将猪吹胀,圆滚滚摆在石䅁上。一人抄起瓜瓢在毛边锅中舀起开水,从头到尾浇在猪身上,开水再从猪身下流进毛边锅继续加热。片刻猪已烫好,两人手持铁刮子,三下五除二,瞬间就把肥猪刨刮雪白,然后用镣环(下小钩上大钩)勾进猪后脚拖向下一程序。下面两个师傅接过镣环,同时用力“嗨”的一声挂在横梁上,一人手拿开膛尖刀从猪后跨处,顺刀划向猪前颈杀口,然后猪内脏一股脑儿地从猪胸腔内涌出,掉落在水洗过的青石板地上。猪内脏热气腾腾地由另一人分门别类地推向下一程序,然后开膛师傅就将猪头卸下,再用开边刀从猪尾巴旁一刀刀砍成两片,猪肉多了就交给送肉的师傅。专管运肉的师傅用板车过磅后,送到销售点,卖肉师傅(刀儿匠)接手后,把两片猪肉放在案桌上,挨个把肋骨、腿骨剔出、卸下猪前后蹄,肉剔好用镣环挂起,就开始卖肉给顾客了。

这边理猪下水的继续专业分类,猪心、猪肝、猪舌、猪肺等归在一起出售。有专门洗猪肠、刮小肠(装香肠)的师傅,这些人都算是打下手。看到第一批宰好的猪肉送往销售点,我和二姐赶快跑去销售点,开始卖肉了,人头涌动,若你和卖肉的刀儿匠不熟,保肋肥膘肉,你想都别想。

(二)

长大些,我正好赶上了上山下乡的火红年代。插队下乡后,农村吃肉更加困难,几乎半年也打不成一回牙祭,青菜帮帮吃多了,经常馋得流“清口水”。

我们生产队集体养了两头母猪、十几头肥猪,这是生产队上的银行。队上格外看重,队长也打算在过年时节,杀头猪分给社员们团年。

腊月二十四,肖光亮队长早就做好了安排。杀猪的事交给能人肖光武来做,肖光武样样精通,见多识广,也深得社员们信任。腊月二十四,肖光武就选定堂哥肖光昌作帮手,请“老兵”杨齐元打下手。吃了早饭,他们就在四合院前的竹林盘处,离小池塘很近,先挖坑埋灶,把毛边锅架起,然后从池塘码头提水加满锅,大柴块子垒起烧火。然后杨齐元和肖光昌协助肖光武,从队上猪圏把选定的一头肥猪(四五百斤),打开圏门撵出来,然后在猪脖颈套上绳子,肥猪劲大,两个人都拉不住,还是肖光武有办法,他将一根麻绳打成马蹄扣,只一套就拴住肥猪一只后腿,然后再用马蹄扣拴住另一只腿,一拉,肥猪就趴在地上,再把四条猪腿拴在一起,这样肥猪仔就只有趴在地上喘气的份了。猪已绑好,锅里水也开了,肖光武取出早已磨得锋快雪亮的杀猪刀来,把秧盆洗干净撒把盐,倒进一大瓢老井水。一切准备就绪,肖光武一声令下:“把猪按倒!”老兵抓住猪尾巴,肖光昌抓住猪耳朵拖向青石台上,双膝跪在猪身上,猪头向右,肖光武左手扳住猪下巴,肥猪拼命扳得厉害,凄凄惨叫声不绝于耳,肖光武不慌不忙右手拿刀在手,手起刀落刺入猪前脥深处,刀口处猪血喷涌注入秧盆,肥猪使劲扳了一阵就再也不动了。然后肖光武解开麻绳,割破猪后脚,将一根钢筋插入猪身,捅拉一阵,取出钢筋,然后鼓起腮帮子使劲吹起来。他们三人合力将滚圆的肥猪拖放在毛边锅边上的青石板上,一瓢瓢锅中翻滚的开水浇在猪身上,很快猪已经烫好。三个人一顿猛刮,不一会儿雪白的胖猪已经刮洗干净,肖光武手持利刃开膛破肚,分门别类三人一起把肥猪打整干净。

队上老幼晓得杀肥猪了,今天能打“牙祭”了,都来观看,对肖光武三人干净利落的杀猪技艺,纷纷伸出了赞赏的大拇指。

队长肖光亮看到猪已杀好,就吩咐记分员黄祖亮按全队人口造册,每人二斤分肉到户,并通知各家前来领肉。肖光武三人开始动刀分肉,肥瘦搭配好,社员们接到通知,纷纷前来排队领肉,我自然受到队上照顾,分到了一斤“保肋肉”一斤“糟头肉”。

队长又吩咐:“剩下的猪下水,由肖光武负责,毛边锅洗干净,猪头、骨头、猪下水打整好放锅里炖起,把各种香料生姜葱蒜多弄些进去,晚上全队吃猪杂汤。”

于是,肖光武三个人更加忙碌。肉分完了,开始洗锅,挑来老井水加满毛边锅,洗的洗、切的切,烧火的烧火,毛边锅装不下,就把猪头猪杂水装在两个谷萝兜中,满院子猪肉香味四溢。全队上200多人,人人脸上喜气洋洋。各家把分到的猪肉送回家去后,24户人从家里拿来了盆盆罐罐,把分到的猪杂汤装满了,小心地端回家去,全队真正开始了团年的大会餐。肖队长嘴含叶子烟杆说:“保管朱道清,你去把今年队上留下的糖泡子酒,给我弄50斤来,让辛苦一年的社员们,奢侈一回。”

于是,在兴高采烈的气氛中,肖队长让全队每个男人(全劳力)都斟满一碗酒,然后说:“今年大家辛苦了,成绩不错,今天就给老子放开喝,喝他个一醉方休。明年给老子使劲干,弄得好,老子明年还请大家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喝汤。”社员们一声“好”,鼓起掌来。那晚,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醉倒在故乡的竹林盘下。

第二天,肖队长让我把分到的猪肉送回家,让远方的父母也高兴一回……

(三)

后来,我当兵离开了插队的故乡,在闷罐列车强烈节奏的“哐当哐当……”声中,带着保卫祖国的理想,带着自己追随未来的梦想,来到了冰天雪地白雪皑皑的边疆……

在新兵营艰苦集训的三个月后下到了部队。我有幸被“三营部”选中,成为了一个名副其实的“通讯兵”,在各种专业知识的培训中,取得了优异的成绩,经常被领导派出跟随营首长去下属连队执行任务。回到营部通讯班也没时间闲着,不是训练就是跟领导外出,其他事情也繁杂得很。

一次随陈副教导员去新疆玛纳斯九连的驻地,检查九连冬季拉练情况。九连驻地位于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的玛纳斯湖畔。九连当年肩负着团“粮食补充”生产任务,我背了支崭新的半自动步枪,跟陈副教导员搭了辆地方货车顺道去玛纳斯。

听说那里靠近新疆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广袤的戈壁滩上有一座美丽的“玛纳斯湖”,风景美丽得要命。夏天的湖天蓝水碧,“芦苇荡”远接天边,涟漪轻漾的湖水倒映着戈壁沙漠的美景,说不定遇巧了,还有可能一睹“海市蜃楼”的幻景。随风起落的白鹤、漫天翩舞的湖鸥,微风过处,芦苇轻摇中芦花漫天飘飞,水鸭儿“呼噜噜⋯⋯”掠起一长串美丽的水花。湖畔偶尔也有打渔船来回撒网,银亮雪白的鱼儿满船蹦跳,夕阳下,灿灿晚霞红透了半边天……

我们去时,正是玛纳斯湖的冬季,大雪飘飞,一场接一场的大雪把戈壁沙漠完全覆盖,雪原苍莽见不到边际。我们的车从玛纳斯湖畔的公路上飞驰而过,远远望去,玛纳斯湖无边无际地辽阔,湖面上厚厚的积雪中,“芦苇丛丛”轻摇远接天边,一望无垠,狂野寒风“呜呜……”拂过,齐唰唰芦苇的响声四方呼应,偶尔有受惊的野鸭儿从苇荡丛中飞起,然后轻轻落下,无影无踪。

我们到了九连驻地,已是部队“玛纳斯农场”的下午四点,新疆有时差,比内陆要晚两个小时。当时部队正在冬训,以班排为单位的队列训练整齐划一。九连长和指导员老远接待了我们,连长喊:“通讯员,马上通知炊事班杀头猪,今晚全连会餐。”陈副教导员和连首长们谈公事,我就随九连通讯员去了炊事班看杀猪。高大的炊事班长高胖带领两个炊事员去猪舍,抓了头二三百斤的白猪。他们用绳子拴住白猪的一条后腿,猪往前跑时,他们在后面一拉,猪就狠狠地摔了一跤。猪“凄惨”地大声叫唤,这就引来了一群大猪的攻击。炊事员们按不住这头肥猪,这时班长让两个炊事员拖住白猪,然后拿刀,白猪见要杀它就拼命嚎叫,爬起来就跑,被一拉后腿又摔倒在地上,班长拿刀还没走拢,猪群“嗥嗥……”嚎叫着扑来。这时过来两个持枪巡逻的哨兵,就帮着赶猪群,猪必须要杀,却近不了猪身。这时,高胖班长说:“把猪拉住。”班长丢下杀猪刀走向伙房,出来时手里拿了一把砸煤的二锤,来到白猪身前,趁猪不注意,对准猪头一锤狠狠砸下,猪一扳就砸偏了,猪耳朵受伤。白猪惨叫一声,爬起来又跑,被炊事员绳子一拉,冰雪之地溜滑,猪倒地,两人也摔了个大跟头。猪群开始疯狂了,又有两个兵过来帮忙赶猪,高胖班长赶快上去把猪腿的绳子抓住,几个人合力把猪拖住。炊事班长提起二锤在猪头上连砸几锤,猪已受伤倒地,“哼哼……”声中,两个哨兵用刺刀在猪喉和颈部处连续捅杀,猪终于杀死了,鲜血把雪地都染红了,那群猪也被赶走了。

这时,炊事员们就忙着把猪拖进伙房,然后烧水、吹气、烫猪等一系列工作……

晚上,九连全体官兵吃上了美味的红烧肉,我和陈副教导自然也美美地饱餐一顿,打了一回好久没有的“牙祭”。

当年“红烧肉”的美味,早已在时光的流逝中,让我忘记了惨烈的“杀猪”见闻。但今天重新搜寻记忆,那些杀猪的场景,依然历历在目,总是觉得,虽然猪们必须为我们作出牺牲,但还是太残酷血腥了些。

2021.1.29.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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