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麻鸟 来源：红楼梦赏析（ID：hlm364）
《红楼梦》第七十八回“老学士闲征姽婳词 痴公子杜撰芙蓉诔”中有两篇长文《姽婳词》和《芙蓉女儿诔》，仅就本回而言，最能表现作者艺术匠心和才情、最能表现贾宝玉内心感情和才华的，当然是《芙蓉女儿诔》。但也有学者持不同的看法。笔者曾在一本书上看到这样一句：“五十多年前有位署名木村的先生，曾就《姽婳词》写过一段话，认为‘是继《葬花词》而来的一首好诗’”，其对《姽婳词》给予了极高的评价。为写出这样一篇多达百字的长诗，曹公一定付出了极多的心血。贾政与众幕友谈论寻书之胜，快散时讲了一个故事：当日曾有一位王封曰恒王，出镇青州。恒王好女色好武，选了许多美女，日习武事。每公馀辄开宴连日，令众美女习战斗功拔之事。其姬中有姓林行四者，遂超拔林四娘统辖诸姬，呼为姽婳将军。不想次年黄巾赤眉一干流贼馀党作乱，恒王轻敌战死，文武百官欲投降，只有林四娘组织女兵迎敌，全军覆灭。贾政要贾宝玉等作几首《姽婳词》，以志其忠义。贾政的倡议，儿孙们自然给力，三首《姽婳词》即兴作成。语言基本上都比较通俗易懂，比较之下，贾环、贾兰两人的诗较为简单，贾宝玉所作的长诗洋洋洒洒，内涵丰富，显然是重点。宝玉的《姽婳词》原文如下：恒王好武兼好色，遂教美女习骑射。秾歌艳舞不成欢，列阵挽戈为自得。眼前不见尘沙起，将军俏影红灯里。叱咤时闻口舌香，霜矛雪剑娇难举。丁香借子芙蓉绦，不系明珠系宝刀。战罢夜阑心力怯，脂痕粉渍污鲛绡。明年流寇走山东，强吞虎豹势如峰。王率天兵思剿灭，一战再战不成功。腥风吹折陇中麦，日照旌旗虎帐空。青山寂寂水澌澌，正是恒王战死时。雨淋白骨血染草，月冷黄昏鬼守尸。纷纷将士只保身，青州眼见皆灰尘。不期忠义明闺阁，愤起恒王得意人。恒王得意数谁行？姽婳将军林四娘。号令秦姬驱赵女，秾桃艳李临疆场。绣鞍有泪春愁重，铁甲无声夜气凉。胜负自难先预定，誓盟生死报前王。贼势猖獗不可敌，柳折花残血凝碧。马践胭脂骨髓香，魂依城郭家乡隔。星驰时报入京师，谁家儿女不伤悲！天子惊慌愁失守，此时文武皆垂首。何事文武立朝纲，不及闺中林四娘？我为四娘长叹息，歌成馀意尚彷徨！笔者读《姽婳词》，不禁联想到秦可卿的一句话“脂粉堆里的英雄”，从狭义上讲，林四娘倒也配得上这样的评价。宝玉的这首《姽婳词》是一首歌行体的古诗，诗中用典不多，词句也不艰深，主要是赞美林四娘的“忠义”精神。其中最后四句最为重要，是曹雪芹点睛之笔，这在以“三纲五常”、“女子无才便是德”为祖训的时代里，实属异端思想。
且看《姽婳词》中林四娘的形象：“眼前不见尘沙起，将军俏影红灯里。叱咤时闻口舌香，霜矛雪剑娇难举。丁香结子芙蓉绦，不系明珠系宝刀。战罢夜阑心力怯，脂痕粉渍污鲛绡。”这是林四娘平日习武时的形象，诚然是一个娇弱美丽的女子，从事武力之事，有些勉强。诗中将“将军”与“俏影”、“尘沙”与“红灯”这样矛盾的因素放置在一起，形成一种激烈反差和对撞中的美感。于是，在这篇词中便能读出慷慨和尖锐。后半部分运用的对比，“纷纷将士只保身，青州眼见皆灰尘。不期忠义明闺阁，愤起恒王得意人”，令勇敢的林四娘作为一介女流从男人的世界脱颖而出，比那些惊恐的男人形象光鲜得不只一星半点。宝玉此诗，有一种伤感情绪。诗中所写林四娘是这样一个弱女子，或者一群这样的弱女子，走向战场，而她们之所以走向战场，是在“王”率兵一战再战不成功、“纷纷将士只保身，青州眼见皆灰尘”的背景下，她们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在知其不可为的情况下走向战场的，结果当然是“柳折花残”。而这种命运，对于视女子为水做的骨肉的宝玉而言，其伤感痛楚可以想见。宝玉笔下的“林四娘”，迥然不同于环兰二人“亦如八股”的律绝，而是一个极有性情的可爱人物。他虽拟《长歌恨》而立意，其基本主题却又“善翻古人之意”，写成了“何事文武列朝纲，不及闺中林四娘”，完全与他独出心裁的“水泥骨肉”说相一致，正如黛玉笔下的“五美”，吴越王不及西施，项羽不及虞姬，汉元帝不及明妃，石崇不及绿珠，李靖和杨素都逊于红拂。
尽管贾宝玉借《姽婳词》曲折隐晦地发泄了一些愤怨，但是仍然感到没有纵情发泄。所以在《姽婳词》结尾说“我为四娘长叹息，歌成馀意尚彷徨”，表示余意未尽。及至他回到大观园中，又精心写了长篇的《芙蓉诔》，到无人之处、芙蓉花前，抒发他的“凄惨酸楚，无处可以发泄”的感情，切齿痛骂“箝诐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曹公借宝玉之笔，写出了一位有情有义、大义凛然的女子形象。《红楼梦》中对于女性角色的塑造，大多都能给读者一个柔美娇弱的粗略印象，虽有对史湘云等人男装形象的刻画，但也仅限于闺阁取乐的范畴。纵使这些红楼女儿才华横溢、心思剔透，也尚未脱离女性特质本身。而林四娘身上有一种兼美，这种“兼”是将男性中的义和女性中的美集聚于一身，与传统意义上的完美形象高度契合。一个深处闺阁的女子，勇敢走向沙场，为报所爱或者所忠于的男子而死，正是《姽婳词》所述的重点，全诗塑造了一个美丽勇敢、重情重义的林四娘形象。宝玉之所以塑造出这样一个林四娘，而不是当时流行故事中的林四娘形象，是因为宝玉对这样的林四娘怀有足够的理解和同情，因为他自己也正处在同样的情境里，他所钟爱的晴雯也如林四娘之死一般，间接因他而死。脂批云：“《姽婳词》一段与前后文似断似连，如罗浮二山，烟雨为连合，时有精气往来”！所谓“精气往来”，就是在叙述上连贯一致，结构上相互呼应。《姽婳词》与《芙蓉女儿诔》同在一个回目之中，或明或暗都是针对晴雯之死创作的。
林四娘是恒王的侍女，“姿色既冠，且武艺更精”；晴雯是宝玉的丫鬟，也是姿色俱佳，精通若干手艺。林四娘对恒王无限忠心；晴雯对宝玉也是忠心耿耿。立于高位的文武百官尚有献城之举，而林四娘却不惜以身殒国，知恩图报；地位低微不受王夫人信任的晴雯，也是为宝玉付出了生命。林四娘与晴雯虽然都以死亡为结局，但有着很大的不同。林四娘因为“马践胭脂骨髓香”的忠义之死，在当时就得到了人们的同情和理解，也得到了后人的赞扬以及光明正大的凭吊。在她死后多年，贾政等聚在一起，犹为之写吊词；而晴雯则背着勾引宝玉的狐狸精骂名含冤而死，死得凄凉孤独悲惨。林四娘之死的荣耀强烈反衬出了晴雯之死的委屈和辛酸，可悲可叹。林四娘与晴雯都年青美丽刚毅，都得到了特殊的宠爱，都为所爱、所忠之人献出了生命。林四娘毅然奔赴战场，其凛然之义令人赞叹；晴雯勇于抗争，口齿锋利，不奴颜媚骨，也自有一种独立不屈、光明磊落的独特风神。《姽婳词》是凭吊林四娘，亦是祭晴雯！
作者：小麻鸟，原创投稿。本文首发于红楼梦赏析（ID：hlm36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