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稿| 写小H文的人
文娱价值官解读
不记得从哪天起，互联网推送给用户的网文中开始混杂暧昧的情节，这种文章一旦你点开阅读就会在各种渠道与它“偶遇”，被动沉淀下来的用户变得多起来，这类网文也正随之壮大。
警告
佐佐打开笔记本电脑，准备开始今天的工作，一个弹窗从百度页面出来：《飞机失事他和空姐在荒岛过了十年》，点进去看到这样的文章:我感觉身上很不舒服，全身都湿漉漉的，冷冰冰的，几乎想要大哭一场，想要疯狂的大喊大叫。这一刻，我身边是阳光沙滩、鸟语花香，天空湛蓝的如同洗过一样，比夏威夷还夏威夷，不远处还躺着一个一丝不挂、身材绝佳的女人……那美女看来也是被海浪冲到这里来的，她背面朝上，趴在沙滩上，衣服几乎都被海浪冲走了，此刻大片雪白的肌肤裸露在我的眼前。这女人的身材，真的超级棒，光滑洁白的脊背，挺翘的小屁股，我站在她后面一看，那些私密部位，全都一览无余……
虽没有大尺度描写，但是这个27岁的钢铁直男还是发生了些许生理反应，直到同事们从身后陆续走过，他关闭了页面。下班坐地铁时，佐佐打开手机，却收到《**抱抱我》的网文推送。从这一天开始，类似网文总能与他“不期而遇”。
佐佐对记者回忆，大学毕业后他再没有看过带有情色内容的文章了，“以前和哥们看小文的网站都'变干净’了。”直到2018年，他发现某些自媒体和网站又开始推送这种游走在“灰色地带”的文章。
其实中国网络内容净化行动其实一刻都没有停止过。
2018年11月17日，博主“沉默的浣熊啊宠物中的亡者”称，耽美文学作者天一于2018年的10月31日，被安徽芜湖法院以制作、贩卖淫秽物品牟利罪，判处有期徒刑十年六个月并处罚金，此事由此开始受到网友的广泛关注。这是一个在小群体非常受欢迎的作者，网文内容以耽美为主，部分细节描述尺度较大，被界定为“小黄文”。
虽然有些网友认为量刑过重，但记者采访律师后得知，中国自2014净网行动开始，网文界的审稿标准一年高于一年，这个网文规范的过程中，不仅边缘网站受到清理，全国扫黄打非办公室对红袖添香、天涯、纵横中文等多家文学网站都曾进行调查。一位资深网文作者向价值官表示：“我们这边都是人工审稿，脖子以下的都不能写了。”
写手榴莲飘飘向价值官记者回应，2017年那次的扫黄打非可谓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浩劫，所有与网文沾边的网站、论坛都进行过一次紧急的自查自清运动。“可以说是宁可错杀一万不能漏掉一个。”即使盛大、腾讯和百度这样的大公司在运动前都没收到消息，可见管理部门的决心之大。而这次严打的目的其实很纯粹——再不清理小黄文，网文就会整体沦陷，没有未来。不少业内人士的观点很一致：“对小黄文采取治理，是整个行业健康发展的必然经过。”
女频
同样是发表在互联网上的网文《五十度灰》，在翻拍电影前还叫《宇宙之王》（Master of the Universe），英国女作者E-L-詹姆斯（E.L. James）本人是一位电视制作人，她称自己是受到《暮光之城》启发创作了这部网文，“书中的女主人公，21岁的大学文学系女生安娜斯塔西娅·斯蒂尔（Anastasia Steele），原型就是《暮光之城》的女主角贝拉。男主角，那个28岁的亿万富翁克里斯蒂安·格雷（Christian Grey），原型就是《暮光之城》中的男主角爱德华。”
这个看起来很普通的中年微胖妇女只是“为了消解中年危机”，便以“冰龙的雪皇后”网名随手写了一部同人文，没想到 一下子在互联网上受到广泛关注，尤其是女性读者的追捧，2011年5月网文《五十度灰》被出版成书。
英国女作者E-L-詹姆斯（E.L. James）
真正让全世界人知道这部作品，是被环球影业买下版权拍成电影《五十度灰》后，这部4000万投资的电影全球票房高达5.7亿美元，无疑成为一部现象级作品。而围绕《五十度灰》推出的衍生品，例如丝芙兰彩妆、O.P.I.指甲油、奢侈品牌内衣等等，商家们真是大赚了一笔周边钱。
观众误以为这样的R级内容更受男性喜爱，当所有媒体都抛出：“这部作品究竟是为了男人还是女人而写？”的问题时，James的回答非常笃定：“肯定是为女性而写！”佐证James说法的，是法国《电影手册》曾做过的一个调查，“看电影《五十度灰》的女性多于男性，并且在女性观众中的口碑最佳。”由于女性才是轻色情消费的主力人群，因而也会成为衍生品消费的主要对象，这正是《五十度灰》从内容到商业完胜的原因。
回到中国网文市场，轻情色小说的受众同样是女性，记者采访的若干网文作者在分析这类“男女情爱较多的内容如何分类”时？几位作者异口同声地回答：女频。在大多数的观念里，看情色小说的大部分是男性，不过事实正好相反，在情色小说的读者群中，四分之三的是女性；第三方数据证实，情色文学的读者中75%为女性。
《五十度灰》剧照
欧洲文学研究所的调查则显示，女性在欧洲情色小说读者中占比高达3/4。调查还显示，女性喜欢的情节常常有如下画面：一个强势男子和一名涉世不深的女孩主演一出爱情剧目，其间也发生了意想不到的爱情冒险经历：在寂寞的夜晚，一个想象中的情人闯入了自己的情怀；自己刹那间变成一位令人销魂荡魄的性感女郎，令许多美男子倾倒。
社会学心理学家威海恩教授认为，很多女性过得并不如意，她们都有与异性共同生活的意愿，但要么没有魅力，要么没有遇到合适的爱人，情色小说“填补”了她们的“爱情空白”。因为作者描写的性和爱产生的幻想都是现实中无法实现的，也无法体验的，因此，许多女性借助文学能更加放开思维。
无论被判刑的天一所著的《攻占》，抑或詹姆斯所著的《五十度灰》，这些小说的主力读者群都是女性，由此可见，我们对男女阅读兴趣有一定理解的偏驳。
拐点
谈到小H文，就不得不回顾一下中国网络文学的发展历程。
1999年，随着天涯和榕树下的成立，以及宁财神、慕容雪村、李西闽等人的出现，中国网文1.0时代开始了。曾在天涯当过斑竹的圣仙告诉价值官：“那时网友写网文的驱动力单纯就是个人兴趣，网文三大奇书《飘邈之旅》、《诛仙》、《小兵传奇》真是看得很享受，当时的网文界可谓玄幻、穿越当道，虽有奇思妙想却不下流的风气。”
宁财神
虽然兴趣为先，但作者们还是需要“生存”的，大陆泛生的网文群逐个“上岸”，通过出版书籍变现。有一个特殊现象是，当时的玄幻、修真类网络小说在大陆是免费看的，但可以在港台进行出版，因为是泛生于港台，所以在港台地区很受欢迎，第一批网文作者很多人靠在台湾出版繁体字小时才淘到第一桶金。
后来台湾网络文学网站出现了付费阅读模式，很快这种商业模式传到中国内陆，网文2.0写手们开始看到希望。而网络小H文的产生也是基于这个环境开始的。
起点被收购后，盛大开始力推付费阅读的模式，随着千字2分模式创造出越来越多的收入大神，大家对如何保住粉丝更重视了。也就是因为利益的介入，网文写手不用出版书籍也可以在线挣大钱了，网文界才开始出现各种小H文。尤其是08年之后对黄色网站的集体剿灭，小黄文成了成人需求的释放出口，加上利益这个巨大的驱动力，小H文的发展进入“野蛮生长”时期，曾经带有理想主义情怀的网文2.0时代拐进了另一条道路。
资深网文用户“江一郎”告诉记者，“有段时间我看耽美文学，故事设计巧妙，情色只是佐料。后来大部分小说都是为情色而写，内容尺度太大、内容毫无美感可言。”在江一郎看来，小H文的自我沉沦是让它最终走向集体灭亡的症结所在，究其根本还是回到了创作者的原罪。
有关部门发现这片网络文学的灰色地带开始蔓延，如果再不清理小H文未来治理将难度更大。因为资本大鳄当时看好这块市场，准备集体下场，一旦资本大佬完成了整个产业的布局后，再推动网文扫黄将阻力重重，因此2004年的净网行动是对整个行业最好的一次重建工程。
原罪
季十四（笔名）上个月的收入只有2026元，她说自己写女频文的初衷就是打发时间，“几年前我只是一个读者，后来看的多了想写一下试试，然后就在两个网站以不同的马甲写文赚钱了。” 季十四的女频文以都市玛丽苏为主，虽然“霸道总裁爱上我”已经是被写过无数遍的套路，但仍然是女频最受欢迎的题材。
从读者到作者的转型，让季十四这个生活在邯郸的单身女孩从上班族变身自由职业者，她很满意不用朝九晚五的生活状态，“除了收入不稳定之外，一切都很好。”
季十四发文的网站阅读收入千字5分钱，她撰写的带有暧昧情节的小说单月最高收入8万元，最低为零元，一年收入约在20万元左右。这样的年收入在邯郸同龄人中令人羡慕，但是季十四这样向记者描述她的日常：必须达到日更才有收入保障，每天更新量在1万字左右，没有周末和休息，过春节的时候都在奋笔疾书更新状态，受腰椎和颈椎顽疾困扰，季十四已经不能自如地转头。“想要获得自由同时还有高收入是有代价的。”
某网文作者稿费收入晒单
采访季十四时，记者回想起采访唐家三少时，三少曾有过老婆生孩子时，自己在产房门口更新的经历。网文行业无论大神还是新人，都必须保证日更不辍才能维持收入。采访中季十四反复强调“三少是我们写网文的作者的目标”，而年收入过亿、月收入破千万的唐家三少，如今却内疚没有在妻子在世时，多些时间去陪伴她。
网络文学出现千万级、亿级收入大神后，这个市场里每年都涌入成千上万个新写手，其中一部分人是因为兴趣所致，另一部分人是被网文巨大的利益所吸引。
掌阅科技联合创始人、掌阅文学负责人王良曾披露，掌阅文学已拥超过5.5万作者；发放稿酬3亿元，创下行业记录；仅2017年全年掌阅文学年电子收入过100万的作家超40位。阅文集团CEO吴文辉也曾透露，阅文一年发放稿酬 10 亿元。
某网文作者收入晒单
虽然网文职业作者的收入上限不断被新记录所打破，但那是金字塔尖上的少数人群，真正支撑中国网文创作群体，收入情况并不乐观。
五十二策（笔名）早7年前年就在起点中文网开了一本情色擦边球网文，当时在各大新人榜上崭露头角，自曝月收入过万，三百万的点击量加上两万收藏，在当时的网文圈算是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但随着大批新人加入，竞争日益激烈，虽然仍然在坚持写网文，但五十二策已经接近被淘汰的边缘。
网文作者收入晒单
“网络文学降低了写作门槛，就算文笔不错的初中生也能在网站注册个马甲开新书。原本少数人分吃的井水如今成了汪洋大海，这代表写字为生变得容易了吗？不是！原本能分到井水吃的人拥有了更多的资源，而那些看着眼红跃跃欲试的人，大多跳进海里淹死了。”这才是金字塔基础群体的真实感受。
为什么有些人的收入几乎为零还在坚持写网文？“兴趣”和“梦想”是职业作者反复提到的关键词。季十四想写出中国的《五十度灰》，她认为中国女性在异性幻想上的空间远超欧美女性，“因为中国女人的生活压力更大啊，我身边哪个女人不是一边工作、一边兼顾家庭的？”只要不突破网络管理规定，季十四希望自己的小说让中国女性在阅读时获得自由感。
网络小H文的猖獗发展,源于作者的原罪，有些作者只是为了订阅量和收入而写，净化后的互联网里虽然找不到色情文学，但却出现了内容暧昧尺度不越红线的新型情色小说。2018年开始，一批质量低劣的网文开始涌入市场，尤其当一些自媒体也开始推送情色文学，这些为了点击量简单粗暴的内容直接影响到网文创作环境。所有接受采访的写手都表达了这样的心情：“都以为这个行业遍地黄金，为了钱进入行业的作者变多了，但现在是网文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
结语
佐佐看了三篇类似的情色擦边球网文后，对这类小说彻底失去了兴趣：“情节设计雷同，描写简单乏味，不用说文学享受了，基本的逻辑和遣词造句都存在问题。”此后他继续看自己热衷的都市修仙题材。
季十四每天佝偻着身体伏案更新，她想写出一部可以翻拍的玛丽苏网文著作，不是因为可以赚到很多钱，而是因为影视化能让更多人看到自己建构的世界观。
天一的案子也有了最新的进展，因为举报有功她获得减刑，不过撰写小H文必须坐监的事实，已经无法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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