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的旷野涌向那一团白光丨李元胜
来源:《诗刊》2021年1月号上半月刊“方阵”栏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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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
我记得,就在这棵树下
我们讨论过未来
那一句被打断的话
重新想起来时,已经满头白发
在我们之间,还有很多事物
来不及衡量,或者测量
你说,我在你脸上看到一座空山
但是无路可循
是的,无路可循,岂止一座山
这棵树下的所有已无路可循
它像一个抬腕看表的人
只不过,使用的是另一种时间
就像我路过它,你用日记写到它
而我们已经不在同一个钟表里
好吧,我们聊聊蝴蝶
蝴蝶是唯美的,比其他所有事物更唯美
还是抽象的,它拥有的肉身
似乎不属于这个世界
爱蝴蝶的人,其实只爱挂满露珠的蝴蝶
翩跹于花朵间的蝴蝶
由此确认,自己也是唯美的
这双重的误会是多么深啊
吸食甲虫尸体、肮脏泥土的蝴蝶
难道不是蝴蝶
在污浊里发现的真理
难道低于花蕊中披露的真理
在黑暗里坚持着的美
难道逊于光芒中闪耀着的美
难道真有毫无价值的生活
难道没有广袤星空
隐藏于我们不堪的日常
我爱蝴蝶,它们看不见
鲜花与污泥之间的鸿沟
而人们却被一分为二
终身不相往来
开满大百合的山谷
“看,大百合!”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空间发生了弯曲
无尽的旷野涌向那一团白光
仿佛两个世界在那里交汇
这是一颗球茎创造的奇迹
被我切开过的球茎,除了鳞片,还是鳞片
它们围绕着的中心,没有数学,没有哲学
只是有点潮湿的空白
这些低于灌木,甚至低于被践踏的杂草
挣扎在落叶堆里的心
围绕着的,是我们不知道的空洞
不理解的方程式,看不见的轻盈梯子
就像每个词都有一个后院
每个物种,或许都有一个这样的球茎
上苍给它们安排了各自的山谷
各自承受着践踏和挣扎
承受每一瓣鳞片的苦役
感谢上苍,他也安排了万物必须仰视的光
那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焰火
不确定的我
每次醒来,都有着短暂的空白
身体在耐心等待着我回来
从世界上最遥远的地方
从虚空,从另一个身体里回来
有时神清气爽,从某座花园起身
有时疲惫,刚结束千里奔赴
这个我,这个不确定的我
在两个身体间辗转
像篱笆上的小鸟
从一个树桩,跃向另一个
种黄连的人
黄连的根子
是它们想走
却从来没能走的路
没能实现的
都很苦
就像寨子里的那个瘫子
总是在院子里仰着脸
它们也爱仰着脸看天
就像空中
也有它们想走的路
种黄连的人
此间万物的根系
都是他的
深夜,当他推开家门归来
身后拖着他庞大的根系
枕着新书包的孩子
在梦中看见了这一切
它如此神秘
闪耀着金属光泽
就像一条银河
写在星空栈道
这条栈道,看上去如此抽象
像一次意料之外的写作
悬空的寂静,从纸上突然拉起的陡峭
此时此刻,我脚下踩到的
是一个结实的词
还是一粒看不见的星星
是的,正午,我们仍在星空之中
我们嘲笑过的荒谬
其实比我们更接近真理
而它漫长,几乎不可能地
脱离了草丛和灌木
不是在落叶,而是在鸟群中延伸
它是路,但是不在所有轨迹里
似乎可以借助它
短暂地行走于所有事物的边缘
似乎一切尽收眼底
又似乎一切正在消融
我们的眼里,云雾从容升起
像我们年轻时嘲笑过的愁绪
如今,只有它们看上去绝美如初
题地下裂缝
命运突然收窄
你必须侧身而过
前方日渐低矮
你必须假装低头
不可相信天空
可能只是万千利剑掷下
不可低估大地
可能脚下有银河的水声
人间不过是一条裂缝
天堂与地狱
两个世界在这里犬牙交错
而我们承担了这一切
是他们的短暂握手
也是他们的永恒对抗
东湖
更深处的黑暗蓬松着,像隐约的树枝
正是它们让湖水富有质感
仿佛划出了一条界限,我们只是水汽
只是反光,永远被排除在湖面之外
惊讶于它的沉默,它的无动于衷
我爱的人间如此复杂、甜美而又尘土飞扬
整个下午,我在湖边散步
整个下午,我卡在两个世界的缝隙里
会不会有别的人,看到我眼睛后面的树枝?
会不会有别的时代,被我永远排除在外?
有好几次,它们因我突然变得安静
像两部轰鸣的汽车,用上了同一个消音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