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与元稹:世间最好的友谊,是找到另一个自己
来源:周公子爱读书(ID:yushanzhaji)
01
大唐元和四年(809),春。
31岁的元稹任职监察御史,奉命出使东川。途径梁州,夜宿汉川驿,梦见与好友白居易、李杓直同游曲江及慈恩寺,足足戏耍了一夜。直至天色将晓,亭吏传呼备马,梦境方断。
醒来后的元稹就此题诗一首,寄往长安:
梁州梦
梦君同绕曲江头,也向慈恩院院游。
亭吏呼人排去马,所惊身在古梁州。
同日,千里之外的长安。
慈恩塔下,柳垂金线,曲江池畔,桃吐丹霞,赏春踏青者熙熙攘攘,络绎不绝。
白居易和弟弟白行简、好友李杓直随着人群一番游江攀塔后,转入附近酒家,推杯换盏,谈天说地。
忽然,白居易毫无来由地停住话头,呆怔片刻后,起身行至柜台前,拿起店里油腻腻的记账笔,对墙挥洒:
同李十一醉忆元九
花时同醉破春愁,醉折花枝作酒筹。
忽忆故人天际去,计程今日到梁州。
而后提笔而立,喃喃自语:
算起来,微之今日该到梁州了吧?
半个月后,白居易收到元稹来信,一看落款日期,大腿都拍肿了:
天了噜,怎么可能这么巧?!
白行简斜睨一眼,瘪起了嘴:
啧啧,这心灵感应,你俩才是亲兄弟!
02
说到这,也不怪白行简羡慕嫉妒。世间的事儿,哪有巧合到这般程度的?
在异地相隔、不可能即时沟通的古代,两个人对彼此的的牵挂和想象,竟同时达到了百分百的重叠度:人物、地点、事件,严丝合缝。
以至于千年之后,围观群众们依然忍不住发出声声天问:
啧啧,这哥俩得是好到了什么程度,方能如此千里神交?!
要回答这个问题,得从贞元十九年(803)说起。
这一年,31岁的白居易和24岁的元稹在吏部考试中同登科第,一起当上了秘书省校书郎,二人就此一见如故,惺惺相惜,谱写出一段亲密无间、如漆似胶的办公室恋情,哦不,是友情。
用老白的话来说,做校书郎的三年里,他们哥俩是:
一为同心友,三及芳岁阑。
花下鞍马游,雪中杯酒欢。
有月多同赏,无杯不共持。
几时曾暂别,何处不相随?
啧啧,你看,三年间两个人出双入对、形影不离,风花雪月的很。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谁叫人家哥俩哪哪都像呢。
论才,白居易当时有红遍京师的“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元稹有家喻户晓的传奇小说《莺莺传》,二人旗鼓相当,不分胜负。
论性情,白居易说元稹:曾将秋竹杆,比君孤且直。
元稹说白居易:爱君直如发,勿念江湖人。
意思是说,两个人的性格就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都是嫉恶如仇、不善逢迎的耿直青年。
而且除此外,哥俩还都出身寒微、早年艰辛;又都曾因种种不得已的苦衷辜负了初恋的好姑娘;再加上共同的文学主张(后来一起搞了新乐府运动),如出一辙的为官态度(朝堂之上,面对权贵,哥俩一个比一个更刚),导致两个人每每看到彼此,内心都有一个声音在呐喊:
尼玛,这不就是另一个我吗?
伟大的物理学家霍金曾说过:人世间最让人感动的,是遥远的相似性。
因此,深感“千金易得、知己难求”的二人,动不动就提笔写诗,互诉衷肠:
自我从宦游,七年在长安。
所得惟元君,乃知定交难。
……
不为同登第,不为同署官。
所合在方寸,心源无异端。
——白居易《赠元稹》
忆在贞元岁,初登典校司。
身名同日授,心事一言知。
肺腑都无隔,形骸两不羁。
——白居易《代书诗一百韵寄微之》
看完先别急着吐槽老白的诗肉麻,因为元稹的更厉害。
任职校书郎三年后,白居易离开京城,出任外地县尉,元稹失魂落魄、日思夜想:
昔作芸香侣,三载不暂离。
逮兹忽相失,旦夕梦魂思。
……
官家事拘束,安得携手期。
愿为云与雨,会合天之垂。
——《酬乐天》
啧啧啧,连“愿为云与雨,会合天之垂”这种话都说出来了。
不清楚的人读到,哪个不以为是情诗?抄下来写给男神女神,毫无违和感有木有!
别以为这是元同学一时激动,口不择言。这种“像极了爱情”的迷惑行为,相识后的三十多年间,这两个大老爷们是隔三差五就上演。
03
比如,就拿开头元稹出使东川来说吧,一路上元同学对老白各种心心念念,就连看到朵红艳艳的花儿,也忍不住要写诗告诉他:
深红山木艳彤云,路远无由摘寄君。
恰如牡丹如许大,浅深看取石榴裙。
走了没多久,发现还有浅色的花儿,那还等啥?继续告诉心爱的老白!
向前已说深红木,更有轻红说向君。
落叶浅花何所似?薄妆愁坐碧罗裙。
你瞅瞅,这风格像不像热恋中的情侣?发现任何美好事物,都要第一时间分享给对方。
元稹如此黏糊,白居易自然也没落下:
江楼月
嘉陵江曲曲江池,明月虽同人别离。
一宵光景潜相忆,两地阴晴远不知。
谁料江边怀我夜,正当池畔望君时。
今朝共语方同悔,不解多情先寄诗。
明月之夜,清辉照人,白居易在曲江池畔抬首望月,苦思元稹,还坚信对方一定也伫立在嘉陵江岸怀想自己。
最神的是最后一句。白居易猜测说,他和元稹看到彼此的诗,一定会同时后悔感叹:
哎呀!原来哥们也在惦念我,早知就不矜持了,应该早点寄诗表相思。
你瞅瞅,本来两个大男人之间正大光明、坦坦荡荡的友谊,愣是被他们两个戏精演绎出了百转千回、欲语还休的爱情属性。
这还真不是我乱扣帽子。不信,咱们再来看更明显的例子。
话说元稹在东川思念白居易之余,终于抽空想起了自己的老婆韦丛,并为之赋诗一首:
使东川.望驿台
可怜三月三旬足,怅望江边望驿台。
料得孟光今日语,不曾春尽不归来。
行吧,虽不如写给兄弟的生动有趣,但好歹也是想到妻子了呀。
结果呢,这事儿不知怎么被白居易知道了,然后令人瞠目结舌的骚操作来了,他居然二话不说,提笔就代韦丛写了回诗:
望驿台
靖安宅里当窗柳,望驿台前扑地花。
两处春光同日尽,居人思客客思家。
这要换我是韦丛,抄起家伙就得去白居易家砸门了:
我老公给我写情诗,有你特么什么事儿,当老娘死的呀?!
韦丛在世,白居易都敢这么明目张胆地越俎代庖,等人没了,那就更肆无忌惮了。
这不,元稹前脚刚给韦丛写完悼念诗:
遣悲怀三首·其一
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
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
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
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
白居易后脚就一秒钟韦丛上身,开始写和诗:
答谢公最小偏怜女
嫁得梁鸿六七年,耽书爱酒日高眠。
雨荒春圃唯生草,雪压朝树未有烟。
身病忧来缘女少,家贫忘却为夫贤。
谁知厚俸今无分,枉向秋风吹纸钱。
你看,人家元稹夸亡妻贤惠,看到他没衣服穿就赶紧翻箱倒柜;听他说想喝酒,二话不说就拿金钗去换钱。白居易马上就以韦丛口吻谦虚起来:
哎呀,我爱看书爱喝酒天天睡懒觉,既不去院子里拔草,又不下厨做饭,家里穷得叮当响,贤惠个毛线啊,你可别伤心了……
啧啧,能把韦丛气活有没有:
得嘞,你俩才是真爱,老娘让位行不行?!
白居易这厢毫无界限感地打着韦丛的旗号示爱,元稹对老白则是明目张胆地出言调戏。
美人醉灯下,左右流横波。
王孙醉床上,颠倒眠绮罗。
君今劝我醉,劝醉意如何?
——《酬乐天劝醉》
这诗意思是说:王孙把美人劝醉,意欲何为,人人都懂;你老白把我灌醉,又是想干嘛呢?
啧啧,你侬我侬到这种程度,简直没眼看。
所以,大家看出来了没,这二位相知相交的程度,一言足以概之,那就是:如果元白互为异性,其他人根本没有机会。
(围观群众:那感情好,也不用祸害湘灵和莺莺了!)
04
好的友谊当然不止打情骂俏。
公元 806 年,因校书郎之职过于清闲,政治作为不大,二人于是双双辞职,躲进华阳观里闭户读书,潜心备考由皇帝主持的制举考试。
期间哥俩互相探讨,反复切磋,还根据实事热点自己预测出题,而后交换答卷,互相点评。意见不一致时,常唇枪舌战、争论不休,直到一方把另一方彻底说服为止。
一个月后,两个学霸再次荣登科榜,元稹第一,白居易第四。
不仅仕途上齐头并进,两人还和另一个好基友李绅搞了个文学组合,发起了一场“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的新乐府运动,针砭时弊,反映民生,在中国诗歌史上留下光辉一页。
除了一起乘风破浪、相携成长,他们还能患难与共、在人生陷入低谷时为彼此兜底。
元和元年,元稹母亲去世,守丧三年没有收入,生活极其困难。白居易又是给元母写祭文,又是往元稹家送吃送喝,把好兄弟照顾得妥妥帖帖。
投桃报李。后来白居易母亲去世,元稹一样是义不容辞:
伯母的祭文,我写!兄弟这三年的生活费,我出!
母丧期间的白居易贫病交加,很多朋友都消失不见。只有千里之外的元稹,隔三差五写信来关心勉励,又是劝慰老白要心宽想得开,又是叮嘱他要好好吃饭、珍重身体:
忧我贫病身,书来唯劝勉。
上言少愁苦,下道加餐饭。
当时元稹被贬江陵,境况也很惨淡,却常常挤出俸禄接济白居易:
怜君为谪吏,穷薄家贫褊。
三寄衣食资,数盈二十万。
岂是贪衣食?感君心缱绻!
念我口中食,分君身上暖。
你看,三年间愣是资助了白居易整整二十万。
这是什么概念呢?
他们做京官校书郎时,月薪是万六七,也就是说,二十万相当于一个校书郎不吃不喝一整年的工资。
可以说,如此深情厚爱,就是手足至亲,也未必能做到了。
所以白居易十分感慨:
不因身病久,不因命多蹇。
平生亲友心,岂得知深浅?
是啊,不落难,哪能知道谁才是真正的朋友呢?
除了家庭变故时互相扶持,宦海沉浮之际,他们亦是始终心系彼此。
比如,元稹任监察御史时,因论事切直,弹劾权贵,栽了个大跟头:
在出差回京途中,遭宦官势力蓄意报复,被打了个头破血流。
而此事明明错在宦官,元稹却含冤被贬江陵。
此事一出,白居易当场气炸,置得罪宦官和藩镇的巨大风险于不顾,火急火燎为好哥们写了篇辩护状,直接怼到了唐宪宗面前。慷慨激昂地列出元稹不可贬之理由有三:
你要是贬了元稹的官,以后满朝文武就没人敢为皇帝大人当官执法、惩凶除恶了!
你要是贬了元稹的官,以后大家被宦官欺负了也不敢吱声,奸邪之辈只会越来越跋扈!
你要是贬了元稹的官,以后地方藩镇有什么异动,也不会有人为大唐挺身而出了!
虽然最终并没能改变圣命,但对元稹来说,已是情义无价。
说来,二人也真是难兄难弟,白居易后来也因越职谏事被贬江州司马。当时元稹身在通州,重病缠身,都快交代后事了,结果听到好友被贬,一个猛子坐起来,愣是又给气活了:
闻乐天授江州司马
残灯无焰影幢幢,此夕闻君谪九江。
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
洪迈《容斋随笔》评价此诗曰:嬉笑之怒甚于裂眦,长歌之哀过于恸哭。
此语诚然!
05
人生漫漫,境遇有别,常常走着走着,关系就淡了,朋友就丢了。
但元稹和白居易不一样,在一起时,就日日携手,天各一方,就以诗传情。即使聚少离多,友谊却从来未减丝毫。
异地为官时,每一次分别,他们都两情缱绻,难舍难分。比如元和元年,元稹被贬河南尉,白居易落寞万分:
相知岂在多,但问同不同。
同心一人去,坐觉长安空。
——《别元九后咏所怀》
你看,元稹走了,对白居易来说,整个长安城都空了。
元和十年,元稹被贬通州,白居易的心又一次碎成了渣:
醉后却寄元九
蒲池村里匆匆别,澧水桥边兀兀回。
行到城门残酒醒,万重离恨一时来。
外地为官的路上,每逢驿站,二人翻身下马后第一件事,就是不停绕着墙壁和柱子打转,寻找彼此的诗,比如白居易贬官江州时:
蓝桥驿见元九诗
蓝桥春雪君归日,秦岭秋风我去时。
每到驿亭先下马,循墙绕柱觅君诗。
啧啧,好一个“循墙绕柱”,画面感简直溢出屏幕,这寻找的哪是元稹的诗,分明是对方那颗惺惺相惜的心啊!
元稹前往通州的路上,也是一样,处处留意白居易的诗迹:
见乐天诗
通州到日日平西,江馆无人虎印泥。
忽向破檐残漏处,见君诗在柱心题。
境遇惨淡时,他们还多靠读彼此的诗来获取慰藉、消解痛苦。例如,往江州路上,白居易逮着元稹的诗卷动不动就读通宵:
舟中读元九诗
把君诗卷灯前读,诗尽灯残天未明。
眼痛灭灯犹暗坐,逆风吹浪打船声。
元稹也不例外,你读我的诗,那我干脆就动笔抄你的诗:
阆州开元寺壁题乐天诗
忆君无计写君诗,写尽千行说向谁。
题在阆州东寺壁,几时知是见君时?
身处两地,公事之余,二人更是花式思友。元稹对老白的思念,是这样的:
是夕远思君,思君瘦如削。
——《寄乐天》
朝朝宁不食,日日愿见君。
——《酬乐天赴江州路上见寄》
唯有思君治不得,膏销雪尽意还生。
——《酬乐天赴江州路上见寄》
白居易对元稹的思念,是这样的:
忆元九
渺渺江陵道,相思远不知。
近来文卷里,半是忆君诗。
晓来梦见君,应是君相忆。
梦中握君手,问君意何如?
——《初与元九别后忽梦见之》
万水千山,也挡不住他们继续打情骂俏:
梦微之
晨起临风一惆怅,通川湓水断相闻。
不知忆我因何事,昨夜三更梦见君。
你看,明明是自己思念元稹,白居易非要傲娇地说,你干嘛又想我?害得人家半夜三更梦见你。
元稹也不甘示弱:吆,这话说的,你梦到我了,我可没梦到你撒。
酬乐天频梦微之山水万重书断绝,念君怜我梦相闻。我今因病魂颠倒,唯梦闲人不梦君。
除了诗唱往来,虽身处异地,有什么好东西,他们也会第一时间想到自己的好哥们。
例如,元稹在四川时,白居易怕他热坏身子,赶忙为其寄去薄衣薄裤:
浅色縠衫轻似雾,纺花纱裤薄于云。
莫嫌轻薄但知著,犹恐通州热杀君。
后来不知从哪倒腾来个外地竹席,也是二话不说就寄给元稹解暑:
滑如铺薤叶,冷似卧龙鳞。
清润宜乘露,鲜华不受尘。
通州炎瘴地,此物最关身。
啧啧,这心操得,比人家老婆还细致了。
元稹也一样。家里珍藏的丝绸自己不舍得用,却寄给白居易做衣服:
湓城万里隔巴庸,纻薄绨轻共一封。
……
春草绿茸云色白,想君骑马好仪容。
哎呀,老白,我想象你穿着丝绸新衣去骑马的样子,一定很拉风!
像这样的诗,两个人一写就是一辈子。
时光流逝,世事变迁,唯一不变的,是他们对彼此的思念与牵挂。
用元稹的话说,二人的友谊是:
迹由情合,言以心诚。远定生死之契,期于日月可盟。坚同金石,爱等弟兄。
白居易也一样,说二人是:
金石胶漆,未足为喻。死生契阔者三十载,歌诗唱和者九百章。
的确,自相识之日起,他们即志同道合,生死不渝,诗唱往和三十多年,互相写诗近千首,是中国文学史上情谊最笃、交往最长、唱和最多的一对挚交友朋。既前无古人,又后无来者。
以至于元稹过世八年后,老白依然会在梦中与他携手同游,醒来泪如雨下:
梦微之
夜来携手梦同游,晨起盈巾泪莫收。
漳浦老身三度病,咸阳草树八回秋。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阿卫韩郎相次去,夜台茫昧得知不。
一句“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千年之下读来,依然令人心弦久久为之颤动。
诚可谓“人生得此知己,夫复何求”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