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桃
罗东成
那天,要不是小桃来找我,我还真想不起她就是我曾经暗恋过的小桃。昔日的小桃已经连影子都没有了。站在我面前的是个面容憔悴,双肩似乎被生活的重担压得扛不住的女人,说起话来也不轻松自如,带着低声下气的味道。“天哪!你还记得我,当年我和你在一个班组,后来你出国援外去了。再后来就听说你调到建工局司法处……”我望着她,心中已经没有当年那种激动人心的感觉了。有的是另外一种感情——一种深深的怜悯、同情和为她感到痛楚的感情攫住了我的心。天哪!这难道就是小桃,当年的那个大美人?
小桃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顶她父亲的职进建安公司的, 因为学的是电焊,所以就分到了我所在的综合班。要说在小桃到来之前我爱过谁,这不是实话。我甚至都不敢朝姑娘们看一眼,所以日子过得快快乐乐、无忧无虑,心灵和头脑从未蒙上过一丝阴影。可是,当小桃一出现,我的痛苦就开始了。她身材修长,一件白色的帆布工作服好像是特意为她量身定做的,紧绷绷的更显得曲线分明、婀娜多姿,与众不同。她是那样美,我第一眼见到她就触电了。真的!触电了。成天脑子里想的只有她,别的什么都装不进。为了尽快看到她,离上班还很早我就往工地跑。可是到了工地又增添了新的痛苦。我不能若无其事地看着男同事围着她。在她身边转来转去,争先恐后地和她讲笑话、逗趣,而她,竟也笑吟吟的……而我却在受折磨,甚至不敢走近她身前。我知道,要是我走到她身前,准会像哑巴一样连话也说不出。我会因此显得很可笑,而这样的人是被人瞧不起的。因此,每当班长分派工作时,我总是避开和她在一起。但我却可以把她看个够。当然是偷偷地、提心吊胆地看,深怕被她察觉,不然,我就会脸红的。我竭力不和她在一起,可她依旧总在我的眼前。电焊的弧光映着她青春的倩影,阳光下,脚手架上荡漾着她的笑声,无论我把目光转向何处,看见的都是她。最不可思议的是每当我闭上双眼,她便出现在我的面前;黝黑的面庞,鬈曲的秀发,性感的双唇,微微翘起的嘴角,用探询和期待的目光望着我,调皮地微笑着。有一天,我觉得她猜出了我的心思,因为她故意走近我身前,要我帮她去领一包焊条。而我却羞红了脸,别说对她说一个“好”字,就连抬起头来望她一眼都不敢……可是我下了班,走出工地,却是多么机灵,胆大哪。我漫步在资江河畔的大堤上,漫不经心地望着河中那挖砂的驳船、各式各样的汽车鸣着喇叭溅起我一身的水渍,但我全然没有注意这一切,一心只在想象中和“她”交谈。
“这有什么不好?他们都是很好的青年,快快乐乐的,和他们在一起挺愉快,只有你老是躲着我。”“是因为我爱你。我只要能看着你,就是最大的幸福。我何必非要和你说话呢?当然只要你高兴,我也能变得快乐而机灵。可不知为什么,和你在一起,我总是挺拘束,我也不明白,我这是怎么了。”我倚着大堤的护拦,望着东去的江水,水中映着她的倩影。这一点也不奇怪,你一旦爱上一位姑娘,她的音容笑貌 就深深地刻在你的脑海里。不管是在云彩里,在花丛中,在迎风飘扬的旗帜上,还是在朝霞或白雪中。“我有时甚至希望你不要长得这样美,我或许就不会这样痛苦了。你也看见,我和其它姑娘谈话时无拘无束,可我一见到你就……你知道我还想对你说什么吗?”“我想吻你,可我决不敢冒昧。我简直无法想象,如果真的吻了你,我会怎么样,这真是幻想。的确,我富于幻想。有时我会神游到那遥远、遥远的地方,连我自己事后也奇怪,我是怎么去的。我要把你也带到那里去,那有多好。那里全是仙女般的美女,你是其中最美的。”“也许,这只不过是你的主观感觉,别人对我可没有这样说过。”“你真的美极了。不过可能在别人眼中你并不是这样, 因为并非人人都能发现他可爱的人的美丽之处,而我可是看到了……”我就这样和她倾心交谈着。我拉着她的手,阳光下,我俩有说有笑地牵手在堤岸上……有一次,我终于走到她面前。那天下班后,我走出工地,在一家冷饮店里等候她,透过橱窗玻璃瞧着工地的大门。“小桃,我想和你说件事。”我想今天不管怎样都要不拘束、轻松自如地开头。她停下来,注意地瞧着我,然后我俩就边走边说。“小桃,你喜爱电焊这项工作吗?”我就这样问她,或者说别的类似的问题。她会回答我,我俩就可以交谈起来。其实也只是开头难,只要开了头就会有说不完的话,我并不是那种闷声不响的人……小桃和班上的几个女同事一起从工地的大门走出来了, 等她们走过去后,我就保持一定的距离跟踪在她们的后面。女同事们一个个互相打着招呼分手了,我就快步赶上去从她的身旁走过去,装着想心事的样子,没有看见她。不知为什么?我原以为她会叫我一声,会问我急急忙忙到哪儿去。可她并没有叫住我,于是我就像想起什么事似的,猛地一下停住脚步,等她走过来。
在晚霞的映照下,她红彤彤的脸上双眸清澈黑亮,双眉像一对飞翔的翅膀……天啊!此时此刻的她,是那样娇美。我站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感觉到我张大嘴傻笑着。她抿着嘴笑了,然后扭头走了,而且越走越快,我却依然呆呆地站在那里。第二天,她对女同事们讲了我昨天可笑的样子。同事们都望着我吃吃发笑,我又羞又气,不知道往哪儿藏身才好,勉强干了一会活,就借故走了。这一天,我呆呆地坐在河边,羞愧像火燎一样,浑身发烧。望着水中自己的倒影。这时,我才意识到我长得太难看,面孔瘦削、两眼凹陷、而且过于靠近,特别是张着嘴的那副蠢样,要多难看有多难看。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明白,小桃是永远、永远不会看上我的。明白这一点是痛苦的。但同时又感到了莫大的轻松。也就是从这一天起,我努力工作,班组的重活、累活,我抢着干,终于赢得了领导和同事们的信任。不久,我就出国到非洲援外去了。回国后,工作几经调动……一晃,就十多年了。年轻时的那段暗恋也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地淡漠了。只是偶尔想起小桃,便感到一种刺心的冰凉。天哪,这就是当年的大美人——小桃。我从回忆中缓过神来望着眼前的小桃。“我早几年前就下岗了。”小桃努力挤出一丝微笑,接着说:“请你原谅,见到你我很激动,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要不是张师傅对我说,‘去找李科长吧,他不会记恨你,他会帮你的。’我还真没脸来见你。”
“是的,是我们的班长。现在是施工员。他知道你在局保卫处主管司法工作,认识很多人。还说,你们俩是好朋友。”“那真是太好了,他对我说,‘去找李科长吧!他能帮你的忙,’我就来找你了。我求求你,帮帮我的忙吧!”她哭了起来。不是低声啜泣,而是像孩子式,那些痛苦很深的成年人那样放声大哭。“别这样,别……”我扶着她坐在沙发上。真的,我无法想象十多年后我们会这样相逢。那一刻,望着这位我曾经爱恋过的女人,顿时,充满了对她的温情和怜悯。虽然我还不知道她有什么不幸,但我决心尽我最大的力量帮助她。我为她倒了杯茶。她也渐渐平靜下来,擦干眼泪。满脸歉意地望着我,略有些柔情地说:“老李,我知道,当年我伤害过你,但我知道你是不会记恨我的。眼下,我是实在找不到门路,只有求你了。再过几天,我的丈夫就要开庭审判他。”“是赵兴华吗?”我脱口而出。我自己也未曾想到,这么多年了,无论是小桃,还是赵兴华,都没有从我的记忆中消失,她们还一直存留在我记忆深处的某个角落。
“是的,可是他后来考上了大学,一切也就结束了。我和他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我的丈夫叫何凡平,我们有一个孩子……”听到她的叙述。我心中突然产生了一种怅然若失的痛苦之情;某种十分珍贵的东西曾近在咫尺,但由于自己的过错,它就从身边溜走了。尽管我没有任何理由作这样的结论,因为即使没有赵兴华,对她来说,我也是个无足轻重的人,事情本来也是这样……“这个罪可不轻。”我心里想。她好像听到我这句话似的,生怕我打断她,立马急急忙忙地对我诉说起来。“我丈夫也是个下岗工人,原来经营着一家鞋店,赚了不少钱。后来交上了一班狗男女,先是打牌、赌博,再后来竟惹上了毒瘾……”我惊讶地望了她一眼。不知为什么,我怎么也不能想到她的丈夫会是个瘾君子。这与我心目中的她太不协调了。我仿佛在梦中听她诉说,我无法想象,一个犯了毒瘾的丈夫会怎样对待自己的妻子。“什么?‘为什么’?……谁会想到会变得这样。当初就是看到他聪明、能干,很会做生意,有房子、有车子。我和他结婚时,那可是挺招人嫉妒呢。可谁会想到,他会惹上毒瘾,弄得倾家荡产不说,还走上了犯罪的道路。”“那为什么你还要由着他呢?当初发现他吸毒,就把他送到戒毒所去。”“我说过、什么办法都做过、没有用。他不但不配合、还打人、连孩子都打、还威胁说要离家出走。”“你就不可怜你自己吗?瞧你都变成什么样子了。你父母难道也由你这样?”
“父母也劝我离婚算了,可我要是真的离开他,他会怎么活啊。总要有人来帮助他、劝导他,再说孩子也不能没有父亲。”“街道社管区给了份清扫工的工作,晚上再摆个小地摊,生活倒还过得去。”她讲述她的生活,她的孩子——可爱,听话的孩子。讲到她的丈夫,时而流泪,时而可怜地微笑。“你不知道,他毒瘾不发作的时候还是挺好的。他爱孩子,送孩子上学,接孩子回家都是他一个人。晚上还和我一起摆地摊。他人并不坏,也曾发誓要戒毒。可就是架不住那些瘾君子的一再怂恿,就又吸上了。这次,家里实在没有可变卖的东西了,就去抢劫了。”她说话中流露出一股听天由命、无能为力的情绪。我真想握住她的双手,望着她的眼睛对她说,唉,你呀,你怎么会变成这样,怎么能这样糟蹋自己呢?“你说得对,可是我听人说,送到戒毒所,那一天的开支比吸一克白粉的费用还要多……”真是个法盲呀,谁说的,那些个毒贩子。一定要戒!这不!街头那些个犯罪的大多是瘾君子。“是的!这我知道……求你帮帮我的忙吧,看在孩子的份上……”我能做什么呢?我一个大单位保卫处的司法科长,自然能帮上一些忙,可又能允诺她什么呢?“哎呀!都是一些吃的东西,你千万要收下,要不我……”望着她惊恐万状的样子,我只好暂时收下。待有机会去看看她的家、她的孩子……
这一天,第二天、第三天、接连好几天,无论是在办公室,还是在家里,我总不能驱散关于这个不幸的小桃的思绪。我反复寻思;她的生活怎么会成了这样?她的命运为什么会如此糟糕。
我问过审讯她丈夫这件刑事案的干警,干警说,因为这个案子的特殊性,已把他转送到戒毒所去了。局里的意思是先戒毒后量刑。在戒毒所里,我见到了她的丈夫。这个男人给我留下了非常不愉快的印象。我在保卫处工作的时间里,见过不少的刑事犯罪嫌疑犯,像这种瘾君子更是见得多了。在戒毒所,他们都是老老实实的,对他们所犯的罪行满口忏悔,什么,“因为毒瘾发作”,“偶尔……”,“保证戒毒后不再重犯”等等。可实际上他们的话是不足为信的。毒瘾未发作之前,一个个都信誓旦旦,可只要不彻底根除,毒瘾来了,就什么都做得出。他又高又瘦,因为长期吸毒,脸色青得像是从死尸堆里爬出来似的,特别是那双眼睛对周围的一切全然冷漠无情,无动于衷的表情。无论是预审科的干警在严厉地审讯他的时候,还是戒毒所的医生给他治疗的时候,这一双眼睛都死鱼似的毫无反应。“什么叫‘就是这样’,你明知这是在犯罪。街上那么多的横幅标语,严厉打击抢劫、抢夺犯罪……你没看见。”“可是什么?你难道就不能替你妻子、儿子想想。你妻子为了你……”说到妻子、儿子,这个男人才恢复了人性,孩子似的哭了。我望着他,心里在想。对于这样的人,唯一的办法就是先帮他戒毒,帮助他认识吸毒的危害。至于戒毒以后吗?最好是给他换一个环境,和他的那群瘾君子断绝往来。也许干警们是对的,判他几年徒刑。当然,也可以通过我的关系,不给他量刑,给他在外地建筑工地找份工作,也许这也是对的。
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弄得我哭笑不得。小桃,她居然利用我的关系,到戒毒所见她丈夫时偷偷地送去了一包白粉……这个愚昧的女人,她不是可怜她的丈夫,是在纵容他、害他……这个小桃啊!我又到戒毒所去和她的男人谈了一次话。谈话中,这个人对自己戒毒后如何量刑,却表现一种满不在乎、无动于衷的态度。这越发使我确信,这个人不仅已经毁掉了自己,而且还在给家庭,社会带来毁灭、带来危害,至少是不幸和苦难。所以,根本不可能考虑对他从宽。需要怜悯是他的家庭,需要挽救小桃,使之免受他的连累。三年劳改不算短,小桃在这段时间里会觉醒过来,发现她原来的生活是多么可怕、悲惨,从而获得人的尊严。对于小桃的丈夫来说,只要他戒了毒,有决心做一个真正的公民,一个真正的丈夫和父亲,回到社会和家庭中来。只要他有决心,是可以回来的。无论是在戒毒所,还是在服刑的地方,会对他进行彻底戒毒、治疗,决不是人们误传的,戒毒要家属出很多很多的钱。再说在服刑的地方,他还要劳动,挣的钱会有人寄给他的孩子,而且不会比他吸毒时带回家的少……在作好这一切的打算时,我一直注视着这个男人。不!他的脸上没有一丝忏悔,甚至连正眼看我一眼都没有。他垂着头站在那里,一直到戒毒所的医生把他带走,也没抬起头。看来,我是对的,小桃会理解的,也许暂时不会,但时间会证明,我是对的。手机在腰包里先是振动了一会,尔后响起了一首古老的情歌。掏出手机一看,那是小桃打来的电话,她说,她在资江河畔的大堤上等我……
作者;罗东成,湖南省邵阳市作协会员,1950年11月出生,1966年(老三届)初中毕业。湖南省建工集团第四工程公司水电施工员,下过乡、当过工人、曾借调军营搞过地下国防工程。爱好写作,其作品散见于省内外报刊及各公众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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