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生徐,幸生袁

读了文元同学《从青藤书屋说开去》一文,顿生遗珠之憾,感慨万千。

“既生瑜何生亮”,周瑜在临死前的一声长叹,让后人在为其扼腕叹息的同时,也为他的狭隘心胸、小肚鸡肠而感到咎由自取。然而对于徐渭来说,尽管生前被“闲抛闲掷”,寂寞而殁,没想到在九泉之下得遇一个贵人——或者就称之为伯乐吧。正是此君的出现,让徐渭在中华文化史上不仅留下一席之地,而且登上主席台的位置。

    一生都是独行踽踽

    把天才任性挥霍

    谁能读懂先知者的音符

    唯有蟋蟀在墙角应和

    直到一位诗坛领袖

    踏进他残存的诗句

    灵感呼唤着灵感

    唤醒一个伟大的星宿

            ——谢善骁《徐渭的书屋》

    明万历二十一年(1593年),备尝73年人间辛酸痛苦的徐渭(徐文长)凄楚地离开了人间。

    一位旷世才子,成了被遗弃的孤儿,竟然穷到冬天无被而以稻草遮体的地步,数千卷心爱的藏书也都被变卖一空。一代天地奇才,最终在贫病交加中,怀着天大的怨艾,愤愤地走了,死前身边唯有一狗与之相伴,床上连一铺席子都没有。

        元章梅花曾换米,余今换米亦梅花;

        安能唤起王居士,一笑花家与米家。

                ——徐渭《青藤老人墨戏手卷》

    不可思议——自古以来,生不逢时、经历坎坷的文人我们已见得太多了,而与潦倒终身、命途多舛的徐渭相比,无论是李白还是杜甫,或者是陆游还是王冕,却又都堪称福星高照了。徐渭曾九次自杀,七年下狱,及至晚年,更是到了潦倒不堪、山穷水尽、“忍饥月下独徘徊”的境地。“元章梅花能换米,余今换米亦梅花”,家徒四壁、身无分文的徐渭,只能靠卖书画度过余生。

        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

        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

            ——徐渭《题墨葡萄诗》)

难以想象——一位衣衫褴褛的书画大家,是如何地手执着三尺白纸,迎着凛冽的寒风,步履蹒跚地沿街叫卖自己的画作。画纸上那一枚枚淡墨葡萄,在血色黄昏的映衬下,变成了一颗颗饱含着悲哀的晶莹泪珠。徐渭一声声对自己身世的低吟,沉重地滚动在古城的土地上,沉痛地叩打着每个百姓的心扉。

一颗价值连城、光彩夺目的明珠,惨遭闲抛闲掷,被权势的铁铲无情地掩埋于尘土之中。然而,是金子总会闪光,明珠的光芒也终将会在有朝一日夺罅而出,重现光辉,历史的反复和循环不总是任凭权势支配的。

在徐渭去世前后,一件怪事出现在浙江一带,那里的书香人家家中,相继挂起一幅幅署名“田水月”的字画。此人的作品骨力苍劲,画风狂放,水墨淋漓,意境深远,透着一股磊落不平之气。“田水月”的字画得到官宦和百姓的普遍喜爱,不过人们并没有太在意他的来历身份。当然谁也不会料想到这个陌生画家挟带来的一股清新而独特的画风,将会给千年中国画坛带来多大冲击。更无人会将这位名不见经传的画家出现,和中国书画艺术将要发生的深刻变化联系起来。

而这种令人耳目一新的绘画艺术,却引起了著名文学家袁宏道的注意。这个袁宏道可不是等闲之人,他是明朝文学一大流派“公安派”的领袖,清前期四大诗歌理论派别之一“性灵说”的鼻祖。作为一位文坛领袖的他,几经查询也始终未能弄清这位“田水月”究竟是何方仙家。

在徐渭去世4年之后,袁宏道于万历二十五年到绍兴访问好友、哲学家陶望龄。一天晚上,他坐在陶家书楼,漫不经心地浏览他的藏书,无意中发现了一卷名为《阙编》的诗,纸粗质劣,字迹模糊。袁宏道在灯下翻阅几首之后,竟大为惊叹,急问作者是今人还是古人。他在后来写的著名散文《徐文长传》中记叙了当时的情景:

    一天傍晚,坐在陶望龄家的楼上,随意抽取书架上的书阅读。拿到一函名为《阙编》的诗,纸质低劣,装订粗糙,印刷质量很差,字迹模糊不清。稍稍靠近灯下阅读,读了没几首,不觉吃惊地跳起,连声急呼陶望龄,问他“《阙编》是谁作的?是今人还是古人?”陶望龄说:“这是我的同乡前辈徐天池先生写的。先生名渭,字文长,嘉靖、隆庆年间人,五六年前刚去世。如今书画卷轴题额上署名'田水月’的,就是他。”我这才醒悟历年来对一些书画作者疑惑不定,其实都是这位文长先生。再说,在现今诗歌创作陷于低迷的时候,得到这样一本稀奇的诗集,正如做了噩梦得以惊醒。两个人激动得跳起来,在灯下一边阅读一边惊叹,一边惊叹一边阅读,把陶家睡着的人都惊醒了。

袁宏道直到此时才知道,原来自己一直在苦苦寻找的“田水月”就是徐渭,“田水月”三字合在一起就是“渭”字!正统的画坛没有给这位穷画家留下一席之地,但他却已被民间家庭供为艺术之神。袁宏道又想起年轻时看到北杂剧中有一部《四声猿》,一直以为是元人作品,原来竟也出自徐渭之笔。此后,袁宏道逢人便称道徐渭“有明一人”,应列明代第一。

从未与徐渭谋过面的袁宏道,在了解了徐渭的不幸身世及其超人的才略品行后,怀着由衷钦佩和深刻同情的心情,决定为其刊印文集并为之立传。在被收录于《古文观止》的《徐文长传》一文中,袁宏道为徐渭的平生不得志而三发叹息之声:

(文长)视一世士无可当意者。然竟不偶。——(文长)恃才傲物,世间一切事物没有能入他眼目,然而却始终没有机会一展身手。

文长既雅不与时调合,当时所谓骚坛主盟者,文长皆叱而奴之,故其名不出于越,悲夫!——文长志趣高雅,不与时俗合调,对当时的所谓诗坛的领袖人物,文长都加以贬叱,所以他的名气也只局限在家乡浙江一带,这实在使人感到悲哀!

然文长竟以不得志于时,抱愤而卒。——然而文长最终却因在生前的不得志,怀着一腔怨恨而死去了。

在结语中,袁宏道记下了他和徐渭之友梅客生说的一段话:“文长吾老友,病奇于人,人奇于诗。(诗奇于字,字奇于文,文奇于画)”并引发了他的又一次悲叹:

余谓文长无之而不奇者也。无之而不奇,斯无之而不奇也。悲夫——正因为徐文长是无处不奇特的人,无处不奇特,也就注定他一生命运无处不艰难坎坷。真是悲哀啊!

在这位名流的大声疾呼下,徐渭的才华和成就终于引起人们的重视。特别在绘画方面的杰出成就,使徐渭在其身后受到历代画坛巨匠的顶礼膜拜,被尊为青藤画派的始祖。

唐代杰出文学家韩愈在其《杂说》篇中说:“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故虽有名马,只辱於奴隶人之手,,骈死於槽枥之间,不以千里称也。”辛酸而被埋没甚至为人嗤笑的徐渭,正是被封建体制无情埋葬的千古天才、人间奇才。

从袁宏道抢救徐渭之事,又令我想起另一个人,她就是南宋的临安(杭州)才女朱淑真。朱淑真才情超绝,著作甚丰,然而如同一颗蒙上厚厚尘垢的明珠,在社会上并没有得到应有的认识和重视,而且由于一个女性的身份,更谈不上什么社会地位了。她那庸俗的丈夫,埋葬了她的青春和生命;而她那愚蠢的父母,又将其绝大部分诗稿付之一炬,这是她与之相伴和赖以生存的精神财富,更是一笔珍贵的民族文化遗产。一位百年一遇的中华才女,差一点变成了一缕缭绕的孤烟,无声无息地消失于深不可测的历史云海之中。幸亏两位同代文人发现了她,并对她的遗作进行了迟到的抢救,才使她幸免于被完全湮没。

才女朱淑真遗恨而去,她的诗词在杭州旅人中广为传诵,引起了一位客居杭州的文人魏仲恭极大注意。魏仲恭从另一位文人王唐佐为朱淑真写的传记中了解了其人其事,十分同情朱淑真的不幸遭遇,又看了她的一些如诉如泣的幽怨之作,悲不自胜,于是决心搜集她的遗作并为之传世。最终收集了十卷诗词,计三百五十余首,据说仅为她全部诗词的百分之一。

翻阅朱淑真的诗词,那含悲吐怨之情,愁肠寸断之意,使魏仲恭也深深地陷入于悲哀的共鸣之中。断肠人写下的断肠诗,字字扣打着魏仲恭的心:

        春已半,触目此情无限。十二阑干闲倚遍,愁来天不管。

        好是风和日暖,输与莺莺燕燕。满院落花帘不卷,断肠芳草远。

                (《谒金门》)

        岁暮天涯客异乡,扁舟今叉渡潇湘。

        颦眉独坐水窗下,泪滴罗衣暗断肠。

                (《舟行即事七首》之一)

魏仲恭认真地整理、编辑了朱淑真的诗集,并为之作序,题名为《断肠集》。他在《断肠集序》中云:(朱淑真)“每临风对月,触目伤怀,皆寓于诗,以写其胸中不平之气。竟无知音,悒悒抱恨而终……”惺惺惜惺惺,好汉识好汉,一位可敬的文人,抢救了一位可怜才女的遗作并使之传世,不讲条件,不计报酬,这难道不正是我们今天千呼万唤的一种精神文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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