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边文摘 | 邓炳昌:蓦然回首已沧桑(中国知青作家杯一等奖作品)

蓦然回首已沧桑

——本文荣获中国知青作家杯一等奖作品

邓炳昌

虽然我也有在海南岛十几年的知青生涯,但是回乡后奔波生计,极少再关心知青问题。近日偶然在“知青网”上浏览到苏炜为《粤海知青文集》征稿的消息,因为我曾参与他当年在海南农垦组织的散文写作活动,所以特别兴奋,觉得这回我应该把一桩曾多次想写的往事写出来了。半个月前我看到由广州知青编写的《六连岭知青纪事》一书,也撩起过这个写作念头。那书专门记录我所在农场的知青生活,往事历历,一时感慨万端。要说六连岭的知青,就绕不过1970年的“6.28”事件,就不能不说为抢救拦河坝而献身的英雄三姐妹,那是六连岭知青最光彩夺目的一页。而一提起这事件,我却总会为另外的一些人所激动,就想写文章,讲讲那些一直被淹没在英雄身影后的感人故事。

四十年前的那场事变我全程在场。我当时所在的连队是四团五连,英雄三姐妹的连队是六连,两个连队隔河相望,那条河叫龙滚河。出事的那天山洪暴发,到了下午洪水威胁那里还没建成的水电站和拦河坝。五、六连的干部战士都紧急奔到工地去抢险,不过五连这边联结拦河坝的河岸是山坡,地质坚实,洪水在坝面冲下,好像并没险可抢,连长刘桂英就让大家回去了。我爱山洪狂奔的景象,留在岸边观赏。六连那边因为地势平坦,土质较松,与拦河坝联结处可能有点危,六连的战友们就在不断地往岸边的坝面堆土包,尽量把洪水堵向河心。起初并没什么,可是洪水越来越大,人们就较上劲了,以至于用人墙顶住被洪水冲得摇摇欲坠的土包挡水堤。一下子,悲剧就发生了,我在对岸看得真切,刹那间人墙和土包堤被洪水冲垮,稀里哗啦的飞掉到坝下汹涌翻滚的黄水中去。那边一时乱作一团,有许多人跳下水去救人。我在对岸,虽略通水性,但体弱怯懦,对着咆哮的洪水不敢跳下,只在岸上干着急。就在此时,我身旁闪过一条矫健的身影,冲到高高的岸边,一个猛子扎进洪水里去,他两手向前伸直,动作敏捷健美,就象发射出去的导弹。这边入水,一下就在那边冒起头来,然后用脚踩水,把身子提起水面齐腰高,转着身焦急地寻找目标,不时迅捷扑救。我看清楚他是我们连队的高州籍知青李庆尧,也看见他很快就救到一人,推到岸边交给接应者,然后又迅速返回中流救人,逐渐追向下游去。我也在对岸追向下游,可是下游两岸杂树丛生,掩映中什么都看不清楚。我为落水者和救人者担心着,始终在岸边来回奔跑着,打听消息。

大概一个多小时后,我们五连也有很多人听到消息来到了岸边。这时我在岸边遇到刚上岸的李庆尧,他的小腿有一处在流血,需要去包扎。他说他救起两人,本来可以多救一人,都看到一只手在前面扬了一下,扑过去要抓,脚下却被一树桩碰了一下,一时没抓着,就怎么也找不着了。“唉,现在救不起来就没了,就没了!”他惋惜至极,久久不愿离去,人们推他去包扎。

还有人没救上来,但是已经一个多小时过去了,生的希望也没了。洪水还在汹涌,虽然许多人还在积极寻找,但气氛相对平静,岸上大家都对着无情的洪水默默的伤心。谁知就在此刻,一件让人更加惊心动魄的事件又在五连这边发生了。它来得是那样的出人意料,以致使人一时更加慌乱和缩手无策。

那是五连的一群广州知青,可能因事到这时才听到六连那边出事的消息,急急忙忙的从连队冲到岸边来,扑通通的就跳下河要游过对岸去救人。谁知山洪太急,他们没有一人能够游过对岸去,反被洪流直往下冲。好在冲到两百米处的河中有一棵树梢露出水面的水榕树,他们全部抓住了树枝拖挂或抱在树上;共有六七人,既不能游过对岸,又无法游回来。此时天色已逐渐向晚,而洪水还在看涨,那真是急死人了!五连连长刘桂英,本来早在岸边往返梭巡,他就怕人们鲁莽下水,一直声嘶力竭的呼喝不准任何人随意下水。可是他刚走到那头,这头不测就发生了。这可把他急得发了疯,组织抢救,却没有可行的办法。叫人取来大绳子,却又无论如何无法抛到河心的树上。怎么办呢!这时有两位高州籍的知青说自己可以游水把绳子送过去,他们是水上船民的子弟,水性好。可是刘连长看了看他们,觉得不放心,不许下水。两位说,那只能叫李庆尧。于是刘桂英连长就发疯似的大喊李庆尧——李庆尧——!

李庆尧终于被找来。这个身高一米八几,体格雄伟的年轻人一来到这里,人们就好像有了主心骨。大家围拢他,都焦急地期待着他。李庆尧脚上包着伤,急急的走到河边。他说:“没事没事,我来。”只见他目测了一下水面,然后走到距那水榕树斜上一点的岸边,把缆绳的一头在自己身上斜绕了几圈,让岸上的人拉住另一头放长绳子。只见他稍一蹲身,发力跃进水去,不知那是什么击水法,手脚如轮,把激流撞得直向上翻溅;就像是一条水中蛟龙,几乎直截过去,三下五下就到了那棵树上。看着李庆尧把绳子系紧在树上,岸上的人就把绳子抽直。庆尧就一个个的帮助困在树上的同志抓住绳子。他们都会游泳,有了绳子的帮助,一个个很快就游到岸边来。李庆尧在最后,解了绳子,然后一个鲤鱼翻身游了回来。一场危险就解除了。

这一场事件使李庆尧在五连受到热烈的赞赏,而在我的心目中,他则已成为现实生活中无与伦比的大英雄。其实李庆尧给我的印象一直就很好。他是来自粤西高州县的知青,是水上船民子弟,稍大,二十好几岁,比我慢几个月来到五连,跟我住同一排宿舍。他身材魁伟健美,皮肤白里透红,性情平和,言行礼貌。知青们工余喜欢在宿舍门前玩顶力的游戏,就是两个人伸直左手或者右手,各用五指抓住一根木棒的各一端,相互使劲比谁的力气大。李庆尧力大如牛,无人可敌。他一个手可以轻易胜我同时使用两只手,我两只手把棍端扶在腰腹间弓步进攻也难以胜他一只手。不过他不管对谁都常常礼让,不会让人过分难堪。而让我尤其感动的,是他对同乡弱者卢跃文的照顾。卢跃文是和他同来的知青,显然身有痼疾,长得瘦小黧黑弱不禁风,让人陡生怜悯之情。但是有个广州高干出身的知青爱开玩笑,嘲他为非洲黑奴。李庆尧知道后,当场斥责,威严警告。从此谁也不敢欺负小卢,庆尧也更加处处护着他。开荒大会战,他和小卢结为对子,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还要大大超额完成生产指标。卢跃文后来在海南岛病逝,境况凄凉,但他在异乡走过他生命最后的这段时光里,能有这样一位大哥无微不至地护卫照顾着,应该能够感受到一些人世的温暖。

然而时间和人情世态总是那样容易让人迷失,像李庆尧这样的人和事,竟然很快就被人们淡忘了。我虽然好像没有完全忘记他,但也慢慢的把他沉淀到了记忆的最底层,在很长的岁月中把他忽略了。

奇怪的是那本是一个理想主义的年代,人们需要英雄,向往高尚。比如六连的“6.28”事件该如何定性,开始时是很有争议的,但是很快,上级就决定必须把“6.28”事件作为正面宣传。于是隆重持续的追悼、表彰活动大张旗鼓的展开,因此而献出年轻生命的广州女知青胡志红、陈明蓉、谢红军被报国家民政部追认为革命烈士,六连的干部和下水救人的战士都受到师、团的记功表彰,许多人因此得以入党和升迁。报纸等媒体相继作长篇报道宣传,六连成为英雄连队,抗美援朝中的搏击英雄四团团长于世才长期驻点六连,宣传英雄学习英雄的热潮不断被掀起……

可是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五连竟没有一个人受表彰,包括李庆尧,连名字也没被提到一下!这让五连的干部群众非常不服气,也感到十分的委屈和不平。有人甚至都骂起来,说是出了事故死了人反而光荣,没出事故救了人的反被冷落!而我,就差一点要为李庆尧上书陈词了。不过所有这些情绪,也很快就烟消云散了。人们猜测着找出一些理由,说也许是因为李庆尧的出身不太光彩不好张扬。连长刘桂英必须安抚大家,说我们做我们该做的就行,不要计较得失。李庆尧更豁达,说救人又不是为了受表彰。于是五连干群也很快就参与到学习英雄三姐妹的热潮中去了,因为那是不能再落后的。而三姐妹,十几二十岁的青年,怀着一颗红心干革命的理想,从大城市来到边疆,为保护国家财产奋不顾身,献出年轻的生命,被追认为革命烈士不管怎么说都是当之无愧的,她们所表现的那种积极无私的精神,也确实是值得学习和弘扬的。我后来借调到团部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编写节目,就很真诚的反复写过颂扬英雄三姐妹的诗歌和演唱小剧。

而对于李庆尧,我竟一直没有一字记录。庆尧后来较早离场回城,更是人走茶凉,此后我没有听到有谁再提起过他。

为什么我们会那么轻易就放弃自己纯朴真诚的感情?为什么我们会那么容易就忘掉那些曾经实实在在震撼过自己的真善美?英雄三姐妹值得纪念,但也不应该忘记李庆尧这些好人呀!1998年我生活初安,重访六连岭,无意中触动了这样的反思。

回到燃烧尽自己青春年华的六连岭,仍然很自然的觉得应该首先去凭吊英雄三姐妹。一个人顺着山坡往下走到当年的拦河坝,沿途一片荒芜,大芒草高出人头过倍,正是秋季,白芒花飞飞扬扬,荒凉萧瑟。水电站早已荒废,拦河坝仅充当过河的通道。烈士的墓碑就在就近的小山坡上,我来到墓碑前,肃立鞠躬,已不知是致敬还是致哀,感情复杂极了。三个坟头各镶嵌着烈士的磁像,凝视三张稚嫩姣好的脸庞,我不禁心酸。心里竟然责怪起她们当年为什么那么傻,不及早远离危险。要是那样,她们不是也能活到今天,也一定会有美好的爱情和温馨的家庭,和我们一样感受到今天开放的生活。看看今天这里的这一切,那值得吗?不就是几包水泥和在河滩就地取材的石头垒起的一条水坝吗?洪水满了往坝面泄下本是必然也是水坝本来的设计,怎么会想到往坝面堆土包,怎么会想到用人体来抵抗暴虐的山洪呢?这不是愚蠢和荒唐吗!

我觉得有点亵渎,赶快离开。回到五连这边,站到当年目睹事件的那个位置,我陷入了沉思。这时,李庆尧的英姿在我的脑海或者说是在我的眼前重现。非常惊讶,这些似乎完全忘却的记忆,一被唤起,竟仍然是那样的清晰,连细节都是那样的完完整整,活灵活现!此时我深深地怀念起李庆尧,还有刘桂英老连长等许多人事,心灵再一次被强烈的震撼,不知不觉中两行热泪直流。

回到场部招待所,晚上我就在认真地想,我一定要把李庆尧等人的事迹和我此时的感受写出来,不能让真善美就那样的湮灭。我责备自己一直没有这样做,认为我们这一代人太能逆来顺受了,太缺少责任了。回顾被耽误的青春时还总要说什么无怨无悔。无怨无悔有那么值得炫耀吗?那恐怕只是我们国民的劣性、惰性的表现!无怨无悔了就自然会缺少反思,缺少批判,那还能进步吗?当时我十分激动,不过后来还是为自己还能清楚的记住往事而感到安慰,觉得这回不能怠慢了,要赶快把这一切写出来!但是非常遗憾,一回到深圳,物欲和紧张的经济竞争节奏,又把这难得浮现的良知给挤了下去。

不过,今天我终于动笔来写这件事,却庆幸以前我一直没有写。因为我想,要是当初我真的为李庆尧上书陈词了,那一定是非常的偏激,最终也免不了要用当时的主流思想来包装他,那就一定会有失纯真。要是我1998年就写了这件事,那一定也很激愤,除了会有太多的抨击外,事件本身也可能写成树立典型纯粹歌功颂圣的稿子。而今天,社会和岁月让我们成长和成熟了,可以比较平和地来梳理这一切了。比如我过去感叹人们太容易放弃自己纯朴真诚的感情、愤慨人们那么容易就把真英雄李庆尧给淡漠了。而今天觉得,人们当年的那种无所谓,其实隐藏着我们人类最珍贵的真善本质。刘桂英说我们做我们该做的就行了,李庆尧说救人又不是为了要表彰。所有这些情怀和品格,本是我们人之为人的本性,见危援手,救火救水、扶弱抓贼,从来就是理所当然非常自然的事情,做的时候无需多想,做过之后也不当一回事,不像现在动不动就要是见义勇为的英雄。记得小时侯老家门前也有一条常发大水的河流,有位1943年大饥荒时出生的邻居大哥叫贵米,他常在河边织箩筐,一辈子都不知道救起多少落水儿童,从来也没当成多了不起的事情,顶多是被救者家长过后泡一壶茶,带着小孩上门来向恩人道声谢鞠个躬就很高兴了。这次为了写作此文,找身边一些当年的知青聊些细节,当时是六连战士的蔡素良也讲了两位这类的普通人。英雄三姐妹的尸体是几天后才打捞上来的,六连的工友们天天去寻找。有个现在叫不出名字的瘦高青年,一个人走在前面,猛然在杂树茂密的河湾里发现浮起水面的陈明蓉烈士的尸体,吓得当场哑了,病了好久。他那么胆小害怕,却要天天去找,还要单独走在前面,要不是天良和真诚能会是那样吗?胡志红、谢红军烈士的尸体是在李庆尧碰着脚的木桥桩下被发现的,被泥沙埋着。水很深,我的同乡知青曾锦光,让人用绳子系着自己的腰,一个人反反复复的沉到水底用手扒开沙土,硬是把两位已经泡肿的烈士尸体捞上岸来,并从始至终仔细侍弄妥善安葬。素良讲完故事后叹气说:“唉,锦光因为出身不好,也没受什么特别的表彰!”不过我这时已不会愤愤不平,倒是在心里默默祝福这两位积了阴功的好人一生平安,下世风光。

为善积德自古就是我们民族的人文精神,它本来应该成为我们社会的常态,也本来应该是我们每一个人生命过程中的常态。可惜这种本来已经迷失得太久了,以至于我们才常常失去自我。居于这种认识,今天我回顾沉积在记忆底层的近四十年前的这桩往事,再没有许多过去的那种不平,也没有多少扬善弘道履行什么社会责任的激情。更多的只是想做一番自我的精神完善。在下性格怯懦,悟道愚钝,过去做不到像李庆尧等同志那样英勇和从容,如今开始步入晚年,愿意认真思考如何追求人生的终极情怀,梳理曾经迷乱的价值观,努力完美生命。记录下这些曾经真正感动过自己的人和事,主要为了提醒和勉励自己,虽未能至,心向往之。


作者简介

邓炳昌(丙昌),揭西县人,现居深圳。中华诗词学会会员,深圳作家学会会员,出版《市野行吟》诗集和《市野灵风》诗文集。

云边有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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