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经典诗歌《蒙得维的亚》原文及赏析
蒙得维的亚
作者：博尔赫斯
我滑下你的暮色
如厌倦滑下一道斜坡的虔诚
年轻的夜晚
像你屋顶平台上的一片翅膀
你是我们曾经有的布宜诺斯艾利斯
那座随着岁月悄悄溜走的城市
你是我们的，节日的，像水中倒映的星星
时间中虚假的门
你的街道朝向更轻柔的往昔
黎明之光，它送出的早晨向我们走来
越过甘甜的褐色海水
在照亮我的百叶窗之前
你低低的日色已赐福于你的花园
被听成了一首诗的城市
拥有庭院之光的街道
“蒙得维的亚”的名称源自葡萄牙语Montevidéu，原意是“我看到山了”；蒙得（MONTE）是“山”，维的亚（VIDE EU）为“我看到了”。
（陈东飚 陈子弘 译）
▎最美诗人
博尔赫斯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Jorge Luis Borges ，1899－1986），阿根廷诗人、小说家、散文家兼翻译家，被誉为作家中的考古学家。他掌握英、法、德等多国文字，作品涵盖多个文学范畴，包括短文、随笔小品、诗、文学评论、翻译文学。其中以拉丁文隽永的文字和深刻的哲理见长。代表作有《老虎的金黄》《小径分岔的花园》等。
赏析
博尔赫斯作为一位伟大的文学巨匠被誉为“作家中的作家”。尤其是他那些精短的小诗，以有限的文字隐喻出无限广阔的外焰光芒，更是令人无比神往。《蒙得维的亚》在我看来是完美得让人绝望的一首诗，它压迫着我，令我不得不鼓起勇气揭开它魔幻迷宫的一角。
蒙得维的亚是乌拉圭的首都，与阿根廷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相距190公里，隔河相望。博尔赫斯当时应该是在蒙得维的亚写出的这首诗，也就用这个地名做了这首诗的标题。
∕我滑下你的暮色如厌倦滑下一道斜坡的虔诚∕当你开始读第一句的时候你可以说你不喜欢这首诗或者说不喜欢博尔赫斯。因为这一句读起来似乎过于繁琐，甚至你会认为用这么长的一个句子阐释一个意思似乎有矫揉造作之嫌，但是我认为不是。诗歌从本质上讲是一种文字的艺术，一首诗和一件雕塑作品是一样的，区别只是使用的是刻刀还是笔而已。好的诗歌就应该是那种文字精雕细琢后的产物，做作与否要看你雕琢得是否足够精细无痕，还要看诗的总体表达效果以后才可以定论。这一句“滑下”这个动词使用了两次，很显然作用在这个动词上的主体“我”含有一种被动的倾向，用“厌倦”这个及物动词带动“滑下斜坡”这个动宾短语，与“滑下暮色”进行对比，即把时间和空间状态进行对比，主观的虔诚与客观厌倦滑倒进行对比，实际上也就说明了他客观的现实中有一种辛酸或者说是疲惫的感受，而主观上他对待这个夜晚的生活又是怀有一种感恩的虔诚心态的。这样的对比难道说艺术效果还不够强烈吗？
∕年轻的夜晚像你屋顶平台上的一片翅膀∕用一个比喻来紧密地承接上一句。用年轻来限制夜晚，是这个句子的本体具有了一种拟人化的修辞效果，从而就使这个比喻的本体显得亲密而生动。而喻体“你屋顶平台上的一片翅膀”更是精绝！好像呈现在我们眼前的一座会飞的房屋，而且他用的是“一片翅膀”而不是单纯的翅膀，这又带给我们无限的遐想，那另一片在哪呢？而这一片翅膀又要飞到哪里？我不得不感叹博尔赫斯卓越的才华，这种明喻小学生都会写，能写的如此形神兼备的世界上又有几句呢？需要指出的是，在一首诗当中不是出现的每一个具体事物都可以代表意象，也不是每一个意象都具有象征的功能，只有当这个句子具有隐喻功能时，上述的逻辑才是成立的，否则普通之物还只是普通之物。是不是隐喻要靠读者是否能感受到更多句子以外的事物来实现的，而在这里我可以明显地感受到“一片翅膀”强大的外焰光芒，所以它也就成为了一个象征。接下我们可以接着看这片翅膀要带给我们什么事物了。
∕你是我们曾经有的布宜诺斯艾利斯∕那座随着岁月悄悄溜走的城市∕这揭晓了“一片翅膀”的答案。那片翅膀应该从他家乡的屋顶平台上投射过来的，而且也覆盖了他，另一片翅膀在他祖国的另一面，同时也在暗示着他此时在对窗望着河对岸的布宜诺斯艾利斯。虽然他用的第二人称“你”，在这里完全是在影射他自己而已，那片翅膀是他要为自己插上去的，想着要飞回“那座随着岁月悄悄溜走的城市”，无形中就把他的思念的症结呈现出来，用这种内敛的方式告诉了我们他对岁月流逝的感叹和思念的深沉，完全是从容的，而不是呐喊。
∕你是我们的∕节日的∕像水中倒映的星星∕这句是对上一句进一步的补充和加强。其中再一次用到了“你是我们的”这个整句来作定语限制上一句中的城市，使用这样一种反复的修辞手法，突出了这座城市在情感上对博尔赫斯的重要性。他在系词“是”的后面使用的是“我们”而不是单纯的“我”加强这种情感的共鸣性，暗指了他周围和他有着相似经历的人群或者说和他相关的一切事物，虽然只是一个字的差别却获得了放大诗歌境界的效果；“节日的”很容易让人想起王维的名句“每逢佳节倍思亲”。很遗憾我不太了解这首诗的写作背景，我宁可相信博尔赫斯写这首诗的时候并非需要在一个真正的节日里，而是要说每一次想起那个城市的时候都像是一次美好的节日般快乐，简单的三个字却蕴含了无限的真挚情感；“像水中倒影的星星”这里又一次实现了从人到时间状态再到空间状态的转换。这里选取的意象是水中的星星，作为城市的喻体。这里喻体选取的标准就是一种神似，或者是这种效果的产生是两种语系之间不同的修辞方法造成差别。他指代的并不是布宜诺斯艾利斯，而是发生在那里的一切事情，同时也传递给读者一个信息——年轻的夜晚在进一步成长。
∕时间中虚假的门∕你的街道朝向更轻柔的往昔∕这里所表达的是，博尔赫斯在那片倒映的星光里陷入了一种回忆的梦幻状态。他创造了一个抽象的意象“时间中虚假的门”来传递他思绪的穿越，真是奇幻而美妙！思索这个意象读者就不自觉地被这种艺术魅力所震撼，有一种既合理又不可完全言说的意味。透过这扇虚假的门，仿佛他对那座城市所熟悉的一切都历历在目一般。“你的街道朝向更轻柔的往昔”又是一个美妙的句子，把具体的事物和抽象的概念糅合在一起，用轻柔来修饰往昔又增加了往昔这个抽象概念的质感，这种语言上的错位修饰同时也使这个句子具有了隐喻的功能，把更多的想法呈现在读者的脑子里。
∕黎明之光∕它送出的早晨向我们走来∕越过甘甜的褐色海水∕这里描述的是早晨的一个场景，把光进行了拟人化的处理，同时，想象着这道光辉是从海面走过来的，在想象中海水具有了味觉上的甜和视觉上类似血液的褐色。说得虽然是光线但是更像是说他的国家或者他的有血有肉的亲戚、朋友……在这个清晨踏浪而来。虽然这只是轻描淡写的一笔，但是我们再回头看那一句“像水中倒映的星星”我们会感受这是多么奇妙的一种感觉，就是在这数星星的平淡中，一个晚上就这么不知不觉地过去，这里蕴含的千般情感令人无声地感动。场景终于转到了他现在的住址——蒙得维的亚。
∕在照亮我的百叶窗之前∕你低低的日色已赐福于你的花园∕这里使用的是一种类似镜像的修辞方式，不说光线动作的承受者是自己而是借用了百叶窗的名义，来影射自己。其实更渴望这道光的是诗人本人，只是借物来言己而已。接下来他使用“低低”这个叠音词来说明“日色”与“赐福”这个动词，无形中想我们显露了他本身带有一种宗教的虔诚，用“花园”来借喻蒙得维的亚。我们也可以认为这个“花园”暗指的是博尔赫斯本身，从宗教的角度来讲，一个人的身体是一个人最后的家园和归宿，我们可以将一个女孩比喻成“一座移动的花园”，基于的就是这种哲理。
∕被听成了一首诗的城市∕拥有庭院之光的街道∕读到这里，一夜的故事就这么，简练地谢幕了，而结尾的这两句诗在我看来就是文字雕琢而成的神品！是值得我们花很长的时间去体会生活在“一首诗的城市”和身在“庭院之光的街道”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还可以从这里看出博尔赫斯作为一个大诗人是用一种什么样的心态来对待他的人生。“一首诗的城市”和身在“庭院之光的街道”在我们的汉语里把这种结构紧凑、生动形象修辞称为缩喻，这样的手法往往更能体现出现代诗歌的一些特征。
现在重新回头读这首诗，你是否能有更多的体会呢？似乎所有的时间和空间概念都消失了，它放射的光芒温暖着每一个品读这首诗的读者。整篇的结构层次感分明，句与句之间环环相扣，毫无逻辑上的断裂之感；语言上每一句都张力十足，易懂但是领会句意又很难；节奏上从容不迫，舒缓而沉着；意境幽远，整首诗辐射出足够多令人回味的东西。当然我们能读到这首诗首先要感谢这首诗的翻译，以高超的水准为我们呈现另一种语系的完美诗作。我不敢想象这首诗在所诞生的语系里，配合着音乐押韵的情景，那将会是怎样的一种完美，在另一种语系里已经让我产生绝望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