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结婚不久父亲一去不复返,她被迫改嫁,却从没忘记过我
我的母亲一生善良、勤劳、贤慧,尤其爱自己的儿女。
母亲是不幸的。
她常常对我说,她是用八乘大轿抬到我们陈家来的。
娶她时,那风光多么气派!没想到,天有不测风云。刚结婚没几年,我父亲便一去不复返,母亲带着我,在山里挖野菜,沿村乞讨度日。
她那时多么年轻呀!简直如花似玉,正该是美满的青春时光呀!她正带着我在大山里苦苦挣扎,我那在山外的父亲一封书信从山外飞回来竟把我母亲休了。
母亲后来曾对我说过,假如我是个男孩,情况兴许会好些。我的可怜的瘦小的和善的母亲啊,哭得天昏地转,她披头散发便要投河了却一生,是我的祖父苦苦劝说才使她回心转意。
我的祖父把我的母亲接到他老人家教书的小镇上,用自己微簿的工资供养我母亲念高小,我的慈善为怀的祖父还把我带在他的身边。母亲没有工作,后来,她只得改嫁了,嫁给了一个心地同样善良的汽车司机。
那时,我已经七岁了,上小学一年级。
一天,学校组织看戏,戏院离学校很远,快散场的时候,突然下起暴雨来。我一个人跑回学校避雨,浑身早已淋成了落汤鸡。正在这时,母亲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她怎么会知道我在这儿呢?偌大的校园,空荡荡的,只有母亲和我。
母亲用她那温柔暖和的手为我脱下湿衣服,换上她事先给我拿来的暖和的棉夹袄。我望着母亲那娇小单薄的身影,慈爱温和又白晳的面庞。
我悄悄的说:“妈妈,你真好看!”
母亲笑了。牵着我的小手,把我带到她的家里。母亲拿出她家仅有的米泡糖、酸缸豆给我吃。米泡糖是那么香,那么甜;酸缸豆是那么长,那么黄,那么脆,还酸溜溜的。
祖父不让我往母亲那儿跑,因为母亲毕竟是改了嫁的人,可母亲却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她。
祖父不会给我梳头,便在他老人家理发时叫师傅给我也推了个光头,让我戴上一顶男孩戴的帽子。母亲知道了,流下了成串成串的泪水,母亲便一个星期来为我洗一次头和衣服。
寒冬腊月,母亲给我做了一双棉鞋。那天大雪纷飞,母亲来给我送鞋。她把一双棉鞋夹在腋下,踏着田野里厚厚的积雪,顶着北风和雪花艰难地走过沟沟坎坎。
没想到,一只鞋不知什么时候滑落了,走了很远很远,母亲才发觉,于是回去找鞋。她用她的那双小脚和那双早已冻紫的手扒呀翻呀,这时我的母亲已被裹进大团大团的雪花里,变成了一个雪人。
读完小学二年级,我的在外面都市工作的叔伯们便一再写信劝我那年事已高的祖父退休。已过花甲之年的祖父早已到了退休年龄,他只得让我叔叔把我接到我的父亲那儿去,祖父则跟我的大伯住在另一座城市里。
听说这个消息,我意识到,我将要离开我那亲爱的善良的慈祥的母亲,我将永远永远失去她温暖的怀抱,亲切的笑脸,百般的疼爱了。我仿佛掉进了黑古隆冬的冰窟窿,再也见不到温暖的明亮的阳光。“我的末日就要来到了!”我悲痛极了。
在那些日子里,我每天傍晚一看到夕阳西下,便不由自主地坐到小学校门前的石阶上嚎啕大哭。“我不走,我不去!”我拼命地喊叫,使劲地哭啊,哭啊,直哭得我祖父教书的那所庙宇般的小学校都震颤起来,哭得晚归的鸟儿不敢回到学校大门口的老梧桐树上宿窝,哭得小道上行走的独轮车停住了嘎吱嘎吱的尖叫声。
再哭再喊也无济于事。
母亲在我临行前给我做了两件镶着绣花线图案的花衬衣,都是白底起大花的,一件是白底起大红花,一件是白底起大绿花。
分离的时刻终于来到了。我噙着泪花悲悲戚戚地跟着叔叔来到汽车站。母亲已坐在车站里面一个旧轮胎上给她怀抱中的儿子喂奶。那是个胖墩墩、白净净的七八个月的婴儿,挺可爱。也许正是母亲的怀中之物吧,多少减少了她内心的痛苦。
母亲没有过分地伤感,也许是她正在想象我到了大都市能过上比这儿更好的生活,能继续读书出息成人!母亲不像我一样那么撕肝裂肺般的难过。
汽车启动了。我从后车窗望去,只见母亲一只手抱着她心爱的儿子,另一只手还在空中挥动,嘴里似乎在呼喊着什么。一阵灰尘起来,终于把她的整个身影淹没了,我再也难得见到我伤心的母亲。
到了都市,我的确常常忘记母亲,可母亲却从没忘记过我。
母亲写信给我的祖父,要我的相片。祖父坐船来到了我身边,照办了。祖父说:“你母亲想念你,要一张相片寄给她,要照全身的。”听了这话,我的眼泪立刻盈满眼眶,鼻子一酸,差一点儿就哭出声来。祖父悄悄地领我到照相馆照了一张相。
是冬天照的,留着短发的我穿一件蓝色的大衣,脸上没有笑容。一想起那远在故乡小镇上的我那住在一间小小的阴暗的木板屋里的母亲,我直想哭,怎么也笑不起来。
一天,我正在教室里上课,突然,教室里一阵嘈杂。我朝声音响起的方向看去,啊,我差点儿叫起来,我的母亲正扒在教室靠花园一边的窗台朝教室里喊我的名字!她说的是家乡地方话,同学们没听懂,我却明白了一切。
她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呢?窗下的花园是很少有人去的,那其实是一个阴湿的长满林木杂草的园子。她怎么知道我在这间教室里呢?我可怜的慈母心哪!我的母亲,多年来,生活在那偏僻的小镇里,从来没有到过大都市,如果不是思念我,想看看我,她哪有这般的勇气?我飞一般地从教室里跑出来,母亲还是像以往那样把我从头摸到脚。
她异常兴奋,不住地用衣袖拭去欣喜的泪花。母亲把我领到街上,给我买东西吃,硬要亲眼看着我吃下去才罢休。
母亲此时已有了她和汽车司机的第三个孩子了,这一次是汽车司机开车把她和她们的孩子一块儿带到都市来的。
母亲把我带到蛇山上。山很高,山上林木葱茏,花叶繁茂,阳光绚丽极了。母亲让我偎依在她的身旁,她便滔滔不绝地向我倾诉她对我日复一日的牵挂。
她的怀里躺着她的老三,是个女儿,又黄又瘦,但长得很秀气很精灵。母亲不让我回家去,要留我在她全家下榻的旅店里过夜。多亏祖父的遮掩,我得以和母亲在一起重温母女亲情。啊,那是多么难得的夜晚!母亲使我感受到几年来从未有过的幸福和欢乐。
她的俩个儿子从床铺的这头爬到那一头,是那么宽大的床,由几张床拼合在一起,那么大,好像童年的一个游乐场。母亲的俩个儿子在上面不时地翻着筋斗,还不住地喊我:姐姐!我木木地望着那两个小东西,强压住从胸膛里奔涌而来的眼泪。
母亲住了两夜要回去了,我没能送送她。后来母亲又来过一次,给我的祖父带来了许多乡下的土特产,匆匆地和我见了一面。
初中毕业那年,我十六岁,去了外面参加工作了。
一九六七年底,我请了探亲假回到了离别数年的故乡蕲春,母亲欣喜若狂,我在母亲身边又度过了一段快乐的时光。
这时的母亲,已有了第四个属于她和汽车司机的孩子,是个黑乎乎的小儿子。母亲已经步入了不惑之年,可她仍旧非常能干。她们全家除了汽车司机外,其余的人全是农村粮,每月要把分到手的稻谷挑到水磨上去碾成大米,母亲挑着担子,一双小脚要走好几里的路程。
汽车司机一个人的工资要养活六口人,这是一副多么沉重的生活担子呀!母亲什么都得干,帮人带孩子,拾破烂,种菜园,养鸡,养猪,上山拾柴,下河挑水,洗衣,做饭,做针线……我实在想象不出来,母亲那单薄瘦弱的身体怎么能承受得了这许多的繁重劳动,我也常常不理解,她已经有了一个完整的家,为什么还要一如既往地把我牵挂,她的胸怀怎么能盛下这么多的爱,她把自己的每一个儿女都视为掌上明珠,为了儿女她简直能赴汤蹈火……
母亲那么累,那么苦,可天天还要给我这个“远方回来的客人”做好吃的饭菜。吃饭时,她把菜一个劲儿地夹到我的碗里,而我,却不能为母亲做点什么。母亲带我上山去耧柴,我累得气喘吁吁,可她却轻松自如,一会儿功夫,便耧好一背篓松枝茅草什么的。
母亲挑着两大篓沉甸甸的柴禾往回走,我空着两手还追不上她呢!母亲是让生活磨砺出来的,母亲是咬着牙硬挺过来的。
母亲的心里一半是苦一半是甜。想到她自己,她便觉着嚼的是黄连;想到她的儿女们,她便有了生活的勇气和信心,她便开心,便舒坦,便有一股子永远也使不完的劲儿。
家乡人都喜欢吃糯米汤元。母亲把淘好的糯米沥干,说是要让我吃一顿她亲手做的汤元。吃罢午饭,母亲端上簸箕、筛子等到远离她家的小村庄里去舂米。舂米是十分劳累的力气活,把米倒进大石臼里,然后用脚踩一根绑着大尖石的粗杠,让大尖石砸碎米粒。
母亲说我没有干过这种活儿,不让我干,她自己一下一下地踩着,“咚咚咚咚”,既快又有力。
母亲踩了一个下午,才舂完米。她嫌米粉不够细腻,便双膝跪在石臼旁,用事先带来的筛子筛一筛,筛出些许粗粉,又一次倒进石臼里砸,这样反复多次,直到舂出的米粉捏在手里有一种滑爽的感觉方才回家。母亲把做好的热气腾腾的汤元盛给我,我咬一口,里面还包上了芝麻和糖,是母亲趁我睡下时一个人坐在油灯下仔细包进汤元里的。
那吃起来香甜可口又细又粘的汤元是使我终生难忘的。母亲的手不仅是一双勤劳的手也是一双极灵巧的手啊!
在我回家探亲不多的日子里,母亲还叫汽车司机把我和她们的孩子带到大山里去玩。在善良的汽车司机眼里,我并不是个外人。他也和母亲一样,把我看成他自己的孩子,这使我分外感动。我想,这完全是因为母亲的温柔、通情达理、贤德厚道的缘故。
那正是风和日丽的阳春三月。一大早吃罢早饭,我便和他们的三个孩子爬上了车厢。他们的三个孩子在车厢里欢蹦乱跳的,我的心情也豁然开朗。汽车朝山里前进了。一路上见到的都是青翠欲滴的大山上葱茏的林木,听到的是鸟儿银铃般的歌唱。
汽车司机把我们几个带到了母亲的一个同胞姐姐家里,我们称之为“大姨”。大姨住在半山腰的几间由数株遮天蔽日的大树掩映之下的大土屋里,屋子被烟熏得黑黑的,见我们一行来了,匆匆地,炒了红薯干捧给我们吃。汽车司机说要赶路,又把我们带到母亲的娘家去。母亲的娘家在张榜,靠近一条大河,河上架了一座灰石板桥。
汽车从桥上飞驶而过后,便停在了张榜小镇上一座石砌的院落前。母亲的娘家人煮了山里人自己做的糍粑招待我们吃,那糍粑有白的有红的,是那么细腻爽滑且极富糍性,那恐怕是我这一生吃到的最地道的糍粑了。因为出自山里人之手,那儿的水和土都是极清纯的……
在回来的路上,我忽然想到汽车司机是十分敬重并深深地爱着我的母亲的。他们的日子尽管清苦,但他们却心心相印;他们没有任何财富,但却都有一颗纯朴善良的心;他们爱他们的儿女,也爱所有的人。从大山里回来,我久久沉浸在幸福和快乐之中。
我快要走了,母亲又提出到汽车司机的妹妹家里去玩一趟。汽车司机的妹妹家住蕲州镇,这是一个有着悠久历史的文化古镇,我还是第一次去。我心里明白,这一切都是为了我。这一次,母亲也难得出门和大家一道去玩玩。
汽车司机爹娘都不在了,只有这么一个亲人。到了那里,我们受到了热情的款待。母亲说我难得回来一次,附近有个照相馆,去照了张相。母亲和汽车司机并排坐在当中,让他们的儿女们围在面前,特意让我站在她的身旁。那是多么融洽的气氛呀,那又是多么和睦的家庭呀!望着那张珍贵的相片,我感动得满脸通红,之后却又痛苦不堪——这一切都不属于我,我其实并没有一个真正属于我的家。
我在母亲身边住了整整十天,便提出要走。母亲执意不肯,她的几个孩子也附和着不肯让我走。我见母亲实在太累,我只能给她增添负担,便左说右说,母亲无可奈何,这才答应让我走。
母亲从箱底拿出一块花缎子衣料送给我,我一看,便知是她的嫁妆,她一直舍不得穿,就一直放在箱底。时隔二十多年,那块缎子仍然熠熠闪光。大红大绿的暗色花朵被橙黄的叶片衬托得既妩媚娇艳又高雅端庄,是一块做棉袄的好料子。
我忽然想起母亲从来就没有穿过一件好衣服,平日里总是穿一件打了补丁的蓝平布褂子和一条黑裤子。然而她把自己的每一个孩子都收拾得齐齐整整。由母亲,我不禁想起了春蚕,想起了春蚕吐丝。是啊,母亲正是那为别人无私地默默地奉献的春蚕啊!
“拿去做件棉袄吧!我本想亲手给你做,还没来得及做,你就急着要走,连一个月也不住……”
我实在难以伸出手去接过那块布料,母亲却将布料装进我的旅行袋里,一边装一边说:“我一生没有工作,要靠别人养活,要不,你也就不会离开我了……”说着说着,母亲又流起眼泪来。我只好过去把布料收好,母亲这才擦去泪花。
分手的那一天,母亲到车站去送我。
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住地淌,一块小手帕不一会儿功夫全湿透了,可母亲的泪水却不能停下。母亲将那湿淋淋的手帕用手拧了拧,拧出了许多水来,母亲又擦泪水,又拧,又擦,一双眼睛哭得红肿起来。我看着她那难过的模样,心里真像刀割似的。
母亲在我耳边絮絮叨叨说着许多话,一会儿摸摸我的衣服,好像是哪儿不平展似的;一会儿用那慈爱的但已经肿得像桃核的眼睛一个劲儿地盯着我看。我望着南来北往的人流,真有些不好意思,可母亲却觉得一切都不复存在,眼前只有我在她心中。
汽车进站了,我上了车。母亲声嘶力竭地叫喊起来,我听明白了,她是叫我别忘了给她写信。
这一别便是十二个春秋。
不知是岁月的无情还是路途的阻隔,也不知是生活的改变还是精神的颓丧,总之,我在那十二年里常常把母亲淡忘,虽然母亲是我生活中抹不去的一道最神圣的光圈,无论何时想起来都会引起我情感上的最强烈的震颤,然而终究是路迢迢啊不相见,星移斗转年复年。
母亲还是常常给我写信,纵然是千山万岭,云遮雾断,怎么也阻挡不了她对我始终如一的挂牵和永恒不变的母爱。
随着知识青年大返城的浪潮,我们当年那成千上万武汉进疆支边青年也陆续回到了日思夜想的故乡。我是我慈爱的母亲那仁慈宽博的爱心把我召唤回来的。是她的真诚感动了上帝。上帝为了安抚一个伟大的母亲的崇高的动人心弦的灵魂,又将我送回到她的身边。
母亲的胸襟好像深沉而又湛蓝的大海浩瀚而广阔,蓝蓝的海水就是母亲悠长缠绵的爱的甘泉,取之不尽;母亲的形象在我眼里又好比巍巍屹立的泰山一样高大挺拔,无论风云如何变幻,母亲总是岿然不动,无论寒霜冰雪,母亲总能含笑自如。
我和我的一家回到了故乡的小镇,是母亲用她多年来的泪珠串成的爱的长线把我拉回来的。多年来,这根线始终牵扯着我,无论我是去天涯到海角,我走到哪里,这根线就跟着我到哪里。
如今,母亲已六十五岁高龄,虽已是满脸皱纹,但她对儿女的疼爱丝毫没有减少,非但没减少,她又将她的爱的甘霖洒向她的第三代。
母亲的一生是一本永远也写不完的书,我拙劣的笔怎能讲出她坎坷辛酸的故事;母亲的美德是一笔巨大的精神财富,我平平庸庸无法承袭;母亲的心灵是一块洁白无瑕的玉石,璀璨夺目的光彩永远在我心头闪烁。
千千万万个母亲做到的,我的母亲也做到了;我的母亲做到的,千千万万个母亲却难以完成。
母亲一生对儿女从来没有过正言厉色的说教,没有简单粗暴地打骂,也没有随心所欲的娇宠,有的只是融化冰雪的习习春风,滋润夏季热土的滴滴清泉,收割秋的硕果的涔涔热汗,驱散凛凛严冬的熊熊炉火。
一句话,母亲是以她那最朴实无华最纯洁坦荡最无私高尚的爱来孕育她的儿女。
我早已做了两个孩子的母亲,我总想追随母亲的足迹,可无情的事实已证实了:一切都还得从头学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