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红桔树
在我心中，永远有一棵红桔树屹立在土中。
这棵红桔树不是我们家的，而是院子里王学清大叔家的。
这棵红桔树在当时的王学清大叔三弟兄家房屋背后水渠边他家那块土的北边。现在，不仅红桔树已不在了，那块土也变了。前几年回去路过那里，地形地貌全变了，土往下挖了有两米，可能是有人要在那里修房子。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老家农村果树很少。不像现在，到处都是果园，果树成林，一片一片的。那时，我们生产队有点果树，也是一两棵，两三棵，都是私人的。其中，红桔树还要算多的了，一共有三棵，都正是结果最多的时候。王学清大叔家的这棵红桔树，则是表现最佳的一棵。
这棵红桔树不知是怎么来的，也不见它由一棵小树苗逐渐长大。我记得事情时，它就长大挂果了，而且结很多，好像它这个故事，一开始便是高潮部分，引人入胜。红桔红了的时候，很好看，星星点点地挂在茂密的树枝树叶间。枝丫下面用木头衬脚支撑着，怕被果实压断了。红桔树不高，二米左右，但枝丫很大，像把大伞。王学清大叔早早地就从自家竹林里砍来竹子，将它围起来，保护起来，以防有人来偷桔子。红桔结了果以后，王学清大叔到树下的时候便一天天地多起来，好像到了树旁边，心里才踏实。
这棵红桔树是棵争气树，“光荣树”。虽然结得多，但个个大小匀称，熟了的时候很好看，味道又甜，口感很好。大叔小心翼翼地把它们一个个地摘下来，放进红桔树旁边的竹篮子里。先后要摘满满的好几个篮子，真的如摘星星，而这星星是红的，惹人喜爱的温暖喜庆的红色。大叔把它们挑到板桥坝去赶场卖。板板坝场是三天一场，农历的三、六、九赶场。
在卖之前，大叔还有一个程序，就是提着满满一竹篮红红的桔子，在本院子里从南往北一家一家地送，热情地说：“大家尝尝！”大叔一只眼睛是瞎的，他这一笑，我们小孩便觉得他的模样不那么吓人了，大家便连忙向他道谢！大叔这时的脾气性情是温和的，如果不了解他的人，只知他后来暴烈的脾气性情，是不大会相信他还有过如此好的脾气性情的。
大叔此举，也使人想到了当时农村的一种风俗“献新"，比“献新"更有人情味。在立秋后不久，稻谷开始黄了，开镰收割前，家家户户要去稻田边摘一小把稻穗，将谷子搓下来，脱壳，将新米煮成饭，做一桌好饭菜。敬了天地之后，大人便将新米饭往一人碗中拨一点，也给地上的狗吃一点。因为传说稻谷最先是狗涉水从异乡带来的，狗是功臣。大叔给院子里的邻居们送红桔，当然有谢意，谢院子里的小孩没惦记没去骚扰。当然我们也不敢去骚扰，怕大叔，且院子里他们三弟兄家的孩子最多。其实，大叔主要是让大家分享他的快乐。一个院子里，只有他家有一棵红桔树，而且红桔还能卖不少钱，使他家的日子要比队里好多人家都要好过一些。
大叔个子高大，身体强壮，精明能干。他二个弟弟，也同样精明能干。大叔他们三弟兄其实都是好面子，有上进心的人，大叔更是如此。先前，大叔是大队的“贫协主席”，应该是很有前途的，还到大寨去参观过。可后来，却在大队、生产队里，什么也没当上，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而在我们生产队里，院子里的二伯是大队党支部书记，邻近的院子堰坎上的王炳兴大伯，当了大队主任兼生产队队长，而我父亲则是生产队副队长。
那时，成外面吃商品粮的人，也是一个农村人梦寐以求的事情。除了当兵、读书升学考出去吃上商品粮以外，还有一条比较现实的路径。有时，外面的工厂、单位要到农村来招工。附近生产队有人就是这样离开了农村，有了个好前途。可这条路也不属于大叔三弟兄，他们一辈子都留在了农村。
俗话说：三人成虎。大叔能干、能说会道的三弟兄，在农村里，便抱团合伙欺负别人，释放过剩的能量。与人争山林，包产到户后争田边土角。这样，也成就了自己在本地不大好的名声。
在吵吵闹闹中，大叔悄然“离家出走”。他也许是农村最早走出去打工的一批人之一。那时，他心爱的红桔树，也许已出现疲态了。更重要的是，随着三个儿子的逐渐长大，家里的经济压力也大了起来，他不得不想方设法去找钱。于是，他想到了到外面去。
他出去干什么？到哪儿去呢？
他不是像那些籐籐匠一样在城乡间游走干零活。他去了宜宾，在那里干又脏又累的活，掏下水道。宜宾离得近，可随时回家。
虽然他是三弟兄的大哥，家里的当家人，也是合伙欺负别人的带头人。但渐渐地，他不再热衷于与四邻吵架斗狠了，逐渐退至幕后，甚至成了给自己家人、几大家人惹祸后的“揩屁股的人”。他很会说话，但人们已不相信他了，认为他“能把树上的鸟儿哄下来”。他先是为大儿子“揩屁股”，与人开玩笑划架时，对方可能身体本身有病，结果倒在地上，死了。后来，二儿子又把人打成重伤，他又一次从宜宾赶回家“救火”。
大叔渐渐老了。红桔树寄托着大叔的梦想，但这梦想在他手里并未真正实现，而且还走过弯路。
后来，大叔的大儿子也走了出去。这一次，他成功了，当了老板，在农村新修了楼房，又给儿子在城里买了房，还带着年轻人一起打拼。他还在自家田里养了鱼，也像当年他父亲一样，过年时，将自家养的鱼，一条一条地往院子里的人家送。
这时，大叔老了，已满了八十。看见大叔，不由得又想起他家那棵红桔树。
王良炬 2021年2月28日 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