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川龙之介“地狱三变”:艺术绚烂至极,生命归于悲怆

"人生还不如一行波德莱尔",1927年6月,芥川龙之介在遗稿中写下这句话仅一个月之后,便服下致死量的安眠药,伴随着雨声和《圣经》与世长辞,结束了他三十五年的短暂生命。

自从波德莱尔的《恶之花》发表以来,各种现代文学流派先后出现,形成高潮。

总体来看,随着19世纪末出现的颓废、唯美、神秘、怀疑等倾向的文艺思潮,文学的笔锋从外在转向内在,从"世界"转回内心,强调表现自我,把人物内心活动作为写作的重点。在风格上以象征、荒诞、意识流为创作手法,"典型环境里的典型人物"那套文学理论被逐渐抛弃,生活不再是一个具有确定意义的对象,而重新成为一个未知的领域。当现代哲学从形而上学的二分模式中解缚出来,从而陷入意义的迷惘之时,现代文学也发现了认识生活的真相是自己最艰难的使命。

德川幕府时期,欧洲文明的"西风"便以随着荷兰商船登陆到日本,到明治维新时期,欧美风雨源源而来,日本人几乎全盘西化。芥川龙之介跨越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彼时现代文艺思潮在日本影响最盛,这成为龙之介文学深处的精神底流:"天色渐暮,但他依然热心地看着书籍上的文字。摆在那里的,与其说是书籍,莫如说是世纪末本身。"

创作于镰仓时代的小说《地狱变》,把荒诞、象征、现实,自由的整合在一起,在日本文学中开辟了新境界。龙之介是接受欧美文化影响最好的日本作家,《地狱变》集中地体现了世界文学之主流在日本的投射。同时,龙之介的一个重要文艺思想"艺术至上主义",诉诸于小说主人公良秀绘制"地狱变"屏风,以死亡成就艺术的极致,正如他在遗稿中所写的另一段话:"电线依然放出锐利的火花。他纵观人生,并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可是,只有这紫色的火花,只有这空中激烈的火花,哪怕要用生命去换,他也想握在手中。"

艺术的极峰,精神的闪光如同这电线放出的紫色火花,即使燃烧生命也希望获得一瞬间的灿烂光华,这正是龙之介的人生写照:艺术绚烂至极,生命归于悲怆。

吴道子画作《地狱变》局部

地狱一变:善与恶交织的人性

象征的意义需要故事细节来承载,小说文本在形式与艺术思想上是不可分割的整体,而贯通全篇的结构和风格是一部作品的精华,也是作为艺术家的独特品质及其在作品中的表现方式。《地狱变》有三大主题主线,围绕宫廷画师良秀绘制地狱变屏风展开的主线,其原为亡灵在地狱中遭受恐怖折磨的佛教绘画,象征着屏风所绘之景,皆脱胎人间炼狱,画师和堀川大人是这一主线的代表人物。

善恶交织的人性贯穿全篇,传统的那种泾渭分明、黑白对立的陈腐观念在现代文学中再难呈现。现代文学不再对人性、生活下一个确凿的论断,只是在思考:善与恶,自私与高尚,都蕴含在我们每一个人的体内,浑然难分。

小说不是空洞思想的铺成架构,而是具体的揭示。龙之介以大量的细节描写,将善恶交织的人性徐徐展开在读者面前。主角画师良秀,亦正亦邪,文中列举了其品性邪恶的一面:"嘴唇红得刺眼,怪瘆人的"、"举止活像个猴子,诨名:猿秀"、"人见人厌。有好些招人嫌恶的毛病,吝啬、刻薄、不知廉耻、懒惰、贪婪,自高自大,傲慢无礼"。谈及良秀的绘画造诣"不少画师评论说那简直是邪门歪道"、"《五趣生死图》是描绘善恶轮回转生的佛教画,有人嗅到了尸体腐烂的臭气"、"被他画过的侍女,三年之内都得了失魂之症而死"……

《地狱变》舞台剧剧照

但即便如此品性恶劣,但良秀依然"有人情味、充满爱意的所在:对自己唯一的女儿,疼爱的几乎神魂颠倒"、"毫不吝惜金钱,安排得整整齐齐。"

除了大量穿插着作者的冷言妙语的直接描写,龙之介还通过直接引用人物谈话来刻画性格,通过人物特有的说话方式,让读者窥见其内心世界。譬如,在画师良秀绘制成功了一幅画作因而得到堀川大人赏识时,大人问良秀要什么赏赐,良秀"毫不客气地说,请您放还我的女儿吧"。在画地狱变屏风遇到难以逾越的困难时,良秀"请求大人将一辆蒲葵叶牛车,于在下的面前点火焚烧。还有,若是有可能的话……"良秀虽没有直接说出来,读者也心领神会"车上有一位艳丽的贵妇,在熊熊烈火之中……"

文学是创造,小说是虚构。《地狱变》取材自日本古代故事集《今昔物语集》,若说故事反映了真人真事,那就简直侮辱了艺术,也侮辱了真实。龙之介通过艺术手法的提炼创造,笔下荒诞的中心人物属于围绕着他的荒诞的世界,故事的结局也顺应了那个荒诞世界的荒诞逻辑,隐喻着社会现实和人性的极端复杂多变。

《地狱变》舞台剧剧照

地狱二变:悲与美同一的哲学

对于创作的定位,芥川龙之介曾表示:"我并非仅为自身人格的完成而写作……我的创作只为造就我内心世界的诗人。"对于艺术极致之美的追求,就像那电线跳出的紫色火花,"哪怕要用生命去换,他也想握在手中。"

芥川龙之介十余年的文学生涯,留下了大量脍炙人口的佳作。《罗生门》、《鼻子》、《河童》、《山药粥》等中短篇小说,或针砭时弊,或借古喻今。而《地狱变》,则多了一层无奈的忧郁、美丽的痛苦、深邃的感叹。

在善恶交织、复杂多变的人性之中,淬炼出艺术的登峰造极。画师良秀最终以其心爱的女儿的死,完成了地狱变屏风最惊心动魄的那一笔。苦难与幸福、生死与苍老,就蕴含在我们每一个人的体内,像水溶于水中。艺术,永远都是对悲怆的解释;文学,就是无法摆脱的痛苦的摆脱,摆脱了也还痛苦,痛苦了也还要摆脱。对于艺术至上的芥川龙之介来说,悲怆是一种极深沉的美。悲怆成全着美,美抚慰着悲;悲与美冲撞、悲与美共生、悲与美互补。

在《地狱变》最后的高潮部分,画师良秀一面亲眼目睹自己的女儿被活活烧死,饱受地狱般内心折磨的同时,"他那满是皱纹的脸上却洋溢着难以形容的光辉——那是心醉神秘的法悦的光辉",

甚至"看到了悬于良秀头顶的、如佛顶圆光般不可思议的威严。"

《地狱变》舞台剧剧照

这就是芥川龙之介的艺术理想:将艺术视为绝对价值,高于人生,高于一切,奉为信仰;这就是《地狱变》的哲学:悲与美的二元辩证关系。

缔造了这样的小说,目睹着这样的屏风,我在想,芥川龙之介一定是得意洋洋而又满脸泪痕,浪漫天真而又矜持饱满。他缔造的世界,悲从中来,而又圆满无缺。

芥川龙之介

地狱三变:智与仁挣扎的宿命

文艺是为了实现美?还是实现爱?是通往智,还是通往仁?是要成为自我完成的艺术家,还是怀满同情心的仁人,那"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与我有关?"这是撕扯着古往今来众多艺术家内心的挣扎徘徊。

与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太宰治等日本历史上出类拔萃的作家的自我毁灭、甚至破灭型不同,芥川龙之介其实是一个更具备通常意义上责任感、符合传统观念对男性期待的作家。他的家人一直生活富足,从无经济层面的困窘,即便在龙之介文学创作的多产期,他也从未忽视对家庭的照顾。

艺术至上是他终生秉持的信念,家庭、亲情的羁绊又使他难以割舍道德与责任。最终,龙之介在宿命的挣扎中选择了为艺术而殉道。

在1926年发表的《点鬼薄》一文中,龙之介已流露出对死亡的预感:"春阳照孤坟,垅中逝者陌上人,幽明本难分。"

《地狱变》舞台剧剧照

1927年夏天,芥川龙之介生命的最后时刻终于到来。

7月22日,好友小穴隆一来看望他,芥川向他托付孩子们。7月23日,他一整天关在书斋中,完成了最后作品《续西方之人》。24日凌晨一点钟时,他来到姨母床边,说了几句话,随后回到书斋,服下致死量的安眠药,听着雨声读了一会儿《圣经》,在睡梦中与世长辞,结束了三十五年的短暂生命。

悲怆成全着美,美抚慰着悲;悲与美冲撞、悲与美共生、悲与美互补。至少对于芥川龙之介来说,短暂的生命在对艺术的追求中凝为永恒。

掩卷沉思,人生一世,实为不易。种种浮世表象,真假难辨,善恶难分。我们又何以自处?不觉忆起汪曾祺散文有言:“人生如梦,我投入的却是真情。世界先爱了我,我不能不爱它。”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