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与呼吸

中国古代将客观世界之变化,万事之发生、发展与结局,万物之枯荣、聚散、沉浮、升降、兴衰、动静、得失等变化之事实称之为“消息”。“雷火丰”卦(

)之“彖辞”曰:

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天地盈虚,与时消息。而况於人乎?况於鬼神乎?

太阳过了中午就要逐渐西斜,月亮圆了就要逐渐亏缺,天地间之事物,或丰盈或虚弱,都随着时间之推移而变化。

《六韬·龙韬·五音第二十八》曰:

武王问太公曰:“律音之声,可以知三军之消息,胜负之决乎?”太公曰:“深哉!王之问也。夫律管十二,其要有五音:宫、商、角、徵、羽,此其正声也,万代不易。五行之神,道之常也,可以知敌。金、木、水、火、土,各以其胜攻之。

此处之“消息”,指阵营之动静、变化。再如《庄子·秋水》曰:

道无终始,物有死生,不恃其成。一虚一满,不位乎其形。年不可举,时不可止。消息盈虚,终则有始。

(东汉)孔融 《肉刑议》曰:

上失其道,民散久矣,而欲绳之以古刑,投之以残弃,非所以与时消息也。

在这些记载中,“消息”皆有随时空变化之意。这种记载甚多,再如:《庄子·盗跖》中亦曰:“面观四方,与时消息。”(晋)张天锡《遗郭瑀书》曰:“心与至境冥符,志与四时消息。”《隋书·礼仪志四》曰:“然事有消息,不得皆同於古。”(宋)王禹偁《次韵和仲咸对雪吟三十韵》曰:“升降常自得,消息一何佳。”(清)王韬《遣使》曰:“事贵因时以变通,道在与时而消息。”其意大致相当。

作为描述事物变化之事实,消息也具备信息之意,如(东汉)蔡琰《悲愤诗》曰:“迎问其消息,辄复非乡里。”(唐)刘餗《隋唐嘉话·卷上》曰:“人言陛下欲幸山南,在外悉装了,而竟不行,因何有此消息?”(清)周准《明妃曲》曰:“中原消息断,胡地风沙寒。”到了近、现当代,更逐渐成为一种固定的新闻体载。

由于消息与时偕行,随机变化,故常被汉朝以后之道教人士理解为修仙之奥妙与真谛。佛教传入中国后,在早期佛经之翻译上,大量借鉴了道家之名词(后来道教又借用佛教禅宗之名词,此为题外话)。如佛经《梨耆弥七子缘品·第二十三》曰:

儿妇奉取,驱率奴仆,调和畦田,于中下种,后生滋茂,大获子实。诸人种者,消息失度,悉皆不生。

儿媳妇带头种的,就大获丰收;其他人种的,由于没掌握好时间及其他奥妙,因此不生。

《易经》虽为儒家之经典,但对道家与后世道教之影响,却非常深远。大德南怀瑾认为:中国古代不少打着儒家旗号之学者,实际上都是阳儒暗道,如董仲舒、王弼、王安石、苏轼等。他还认为:魏晋以后之道教,与其说他们在延续道家老庄之学,不如说他们只是套了个老庄之帽子,而在大行(东汉)魏伯阳《周易参同契》之丹道学说与(东汉)张道陵之符箓学说。而宋以后之北方道教全真派更是融汇了儒、道、佛三家之学说。此外,魏伯阳与张道陵原本就是儒生。可见,时间越往前推移,儒、道就越难严格区分。这正如两百年前西方之数、理、哲亦难区分一样。

《易经》认为,乾卦主阳,坤卦主阴。阳升则万物滋长,故乾卦(

)六爻为息;阴降则万物灭,故坤卦(

)六爻为消。《史记·历书》曰:

盖黄帝考定星历,建立五行,起消息,正闰馀,於是有天地神祇物类之官,是谓五官。

(唐)张守节《史记正义》引皇侃曰:

乾者阳,生为息;坤者阴,死为消也。

《后汉书·陈忠传》曰:

顷季夏大暑,而消息不协,寒气错时,水涌为变。

(清)王先谦《集解》引惠栋曰:

卦气之说,乾坤各六,主十二月。乾六爻为息,坤六爻为消。……消息不协者,谓风雨寒温不应卦也。

(东晋)袁宏 《后汉纪·安帝纪》曰:

案(通按)《易》消息,四月乾卦用事。

其中四月对应乾卦。六十四卦中,有十二个卦组成十二时卦,如下图所示。地雷复卦对应农历十一月,一阳生之时;依次类推,可知乾卦对应农历四月份。

十二时卦对应农历十二个月

由这些引述可见,道教徒要想有所作为,必须对天地间之“消息”把握精准。汉代之易学象数学家提出,五天为一候,三候为一气,二气为一节,因此一年十二个月可分为二十四节气。再将这些气机节候之作用,采用数学归纳法,统摄于十二个月当中,一次构成乾坤消息之十二时卦,其相邻两月间之变化仅为一爻。在时卦变化之过程中,以阴爻代替阳爻之过程,称为“消”;以阳爻代替阴爻之过程,称为“息”。

丹道派之修炼者们根据乾坤消息与卦气升降等理论,认为生命之气机,从父母受胎之日开始,男子以八年为一周期发生转变,女子以七年为一周期发生转变。如《黄帝内经·素问·上古天真论篇第一》中岐伯对黄帝曰:

丈夫八岁肾气实,发长齿更。二八肾气盛,天癸至,精气溢泻,阴阳和,故能有子。三八肾气平均,筋骨劲强,故真牙生而长极。四八筋骨隆盛,肌肉满壮。五八肾气衰,发堕齿槁。六八阳气衰竭于上,面焦,发鬓颁白。七八肝气衰,筋不能动,天癸竭,精少,肾脏衰,形体皆极。八八则齿发去。

……

女子七岁肾气盛,齿更发长。二七而天癸至,任脉通,太冲脉盛,月事以时下,故有子。三七肾气平均,故真牙生而长极。四七筋骨坚,发长极,身体盛壮。五七阳明脉衰,面始焦,发始堕。六七三阳脉衰于上,面皆焦,发始白。七七任脉虚,太冲脉衰少,天癸竭,地道不通,故形坏而无子也。

男子在二八一十六岁之前为童身,保留先天乾卦(

)之纯阳卦气;此后第一爻阴长阳消,至三八二十四岁时变为天风姤卦(

),此时肾气生长缓慢,在最高水平保持平衡;至四八三十二岁时变为天山遁卦(

),肾气开始缓慢下降,此时肌肉已完全定型,想健美塑身已不大可能;五八四十岁时变为天地否卦(

),此时肾气衰退之速度逐渐加大,不惑之年,很多事会力不从心,随着时间增长,以后身体江河日下,头发开始脱落,牙也渐渐少力;六八四十八岁时变为风地观卦(

),脸上光泽开始衰退,面皮焦黄,两鬓白发增多;七八五十六岁时变为山地剥卦(

),肝气开始衰退,藏血功能下降,筋骨大不如前,精液开始枯竭,肾功能衰退;八八六十四岁时变为地地坤卦(

),牙齿和头发开始大量脱落。而女子在二七一十四岁之前为童身,保留先天坤卦(

)之纯阴卦气;此后第一爻阴消阳长,至三七二十一岁时变为地雷复卦(

),此时肾气平均;至四七二十八岁时变为地泽临卦(

),身体达到巅峰状态;五七三十五岁时变为地天泰卦(

),皮肤开始失去光泽;六七四十二岁时变为雷天大壮卦(

),脸上开始出现焦黄;七七四十九时变为泽天夬卦(

),之后经期断绝,进入纯阳乾卦(

)。

男子在八八六十岁后、女子在七七四十九岁后,开始转入另一种生命境界。其中男子走阴,女子走阳,剩余之生命,皆为后天余气之作用。因此道教丹道学派认为,要想修炼到神、仙之境界,必须注重先天卦气。童男童女自然为上品,其次在先天卦气未尽之前努力修持,仍有希望,但事倍功半;先天卦气用尽后再来修炼,虽并非全无可能,但亦极度渺茫。

此外,早期道教对于道徒之选择非常严格,不但要求天资聪慧、骨骼清奇,更要求道德高尚、人品出众。如道教祖师张道陵只传了两个入室弟子,其中对弟子赵昇之考验尤为惊人;道教全真派创始人王重阳只收了七个弟子,武当山开山祖师张三丰近百年来也只收了七个弟子。《红楼梦·第一回》中有一首“好了歌”,唱道: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可见,要想修炼到神、仙之境界,非但十分讲究先天之气血、骨骼、人品与智慧,还需大量善行与舍弃、放下等豁达行为。古往今来,真实之历史人物中,能够被奉为神或仙的人少之又少,大概就由于此因。

男子走八、女子走七之数学模型,在《黄帝内经·素问》之作者看来,其只是进行统计工作,但后世之道教学者结合《易经》理论,将其发扬光大。自东汉始,易学象数学派发生演变,使其走向更抽象之道路,如孟喜之卦气、京房之变通、荀爽之升降、郑玄之爻辰、虞翻之纳甲、费直之彖象系辞与《文言》解说上下经等,不一而足。而东汉以后,天地之气机,阴阳之卦气,开始被道教学者引入人生气脉与呼吸之中。《庄子·逍遥游》曰:

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

《庄子·大宗师》又曰:

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屈服者,其嗌言若哇。其耆欲深者,其天机浅。

后世道教继承道家学说,经魏晋南北朝之演变,老庄学说成为道家思想之核心内容。老子、庄子其人并被神化,奉为神灵。唐玄宗于天宝元年(742年)二月追封庄子为“南华真人”,其所著《庄子》诏称《南华真经》;到宋徽宗时,庄子又被封“微妙元通真君”。受庄子影响,后世之道徒认为,呼吸之术,关系着养生之道。《天仙金丹心法》(据说是八仙合著,但流传于清朝)一书认为,人之气机,在一呼一吸之间,脉各运行三寸,合为六寸。一日之内,人共计要呼吸一万三千五百息(正好,孙悟空之金箍棒也重一万三千五百斤),其中一息含一呼一吸。气脉运行经五十度而遍历周身。用汉代铜壶刻漏之计时标准,刚好经历了一百刻之时间。该五十度分为“荣卫行阴二十五度,行阳二十五度”。荣卫,即中医之荣血卫气。

据统计,现代成人正常情况下安静时呼吸频率为每分钟16至20 次,按均数18次来算,则成人每天呼吸25920次;脉搏平均每分钟跳动72次,为呼吸次数之四倍。

比较道教的13500次与现代统计的25920可见,两者差异巨大,故很多现当代学者据此怀疑甚至嗤笑道教学说。甚至大德南怀瑾亦认为其“大有问题”,且“不足据以为信”。作者以为,这正是道教高明之处。人生之寿命,虽然人世间常用年岁来衡量,但道教以为实质并非如此。每一个生物体(不单单是人),其寿命与其呼吸方式有关,确切地说,其寿命之长短取决于其一生之呼吸次数,即每一物种一生之呼吸次数大致上是固定的。乌龟呼吸缓慢而悠长(想想龟息术),人们视其为长寿之象征。因此,若能延长呼吸一次之时间,则在相同之呼吸次数下,便可延年益寿。道书所针对之对象,并非所有读者,而是修真之士(因为在古代中国,能够读道书且读懂道书的人是占很小比率的),这岂可与常人混为一谈?此外,中医学认为,运动以微微出汗为最佳,不必呼吸急促、大汗淋漓,这除了与“汗血同源”、“夺血者无汗,夺汗者无血”之中医见解有关外,与道家呼吸次数关联寿命之说也有关。因为剧烈运动会使得呼吸变得急促且不够深长。

龟息术或许是有的,将呼吸练得若有若无,或者像胎儿一样通过肚脐来交换气血与物质,甚至通过皮肤就可以呼吸。假以天年,人类或许可以指望练到这个境界。人类从单细胞生物花了40亿年进化到今天这个状态,谁能指望花100年就复原那些退化了的功能呢?道教徒之想法是正确的,要想练成神仙,必先长生不死,否则时间不够!故道徒用一己之生命做实验去服食那些金丹玉液,虽然死伤无数,但仍前仆后继。或许这些人才是真正伟大的人,真正为后世千秋万代着想的人。但因为他们没有成功,所以被世人认为是江湖术士、是骗子。

消息之道与呼吸之术,对人乃至其他生物之气质、气度等外在品质之修养至关重要。怀有修养之士,其文韬武略无不体现在气质与气度之上。如平江不肖生在其《近代侠义英雄传》第四十六回(买食物万里探监狱  送官眷八盗觊行装)中道:

胡九的威名震动汉中三十多年,本领气魄皆无人及得。他生平不曾有过畏惧人的时候,就是这番亲身到城固县衙里来见彭纪洲,已可见得他艺高人胆大,没有丝毫畏怯的念头。不知怎的,此时彭纪洲走近前来握了他的手,他登时觉得彭纪洲有一种不怒而威的气概,把他五十年来不曾畏惧人的豪气慑伏下去了。看彭纪洲笑容满面的,并无相害之意,不好挣脱手走开,不禁低着头,诚惶诚恐的跟前同走。

该书第四十七回(玩把戏吓倒群盗  订条约羞煞西人)中又道:

非常之人,必有非常的气宇。在俗人的眼光分辨不出,然在稍有眼力的人见了,自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感觉。农劲荪一见彭庶白,即觉得这少年丰度翩翩,精神奕奕,不是上海一般油头粉面的浮薄少年可比,不因不由的注目而视。彭庶白……刚待走出那客栈的大门,迎面就遇着三人回来,当时从那大门出进的络绎不绝,在彭庶白的眼中看来,只觉得霍元甲等三个人的精神气宇,与同时出进的那些人有别。

平头百姓见到修真练气之士,但觉其仙风道骨,实际上也是因为其消息之道与呼吸之术异于常人,故令人心折。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