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神话外史·九天玄女(二)
阿壬在以前的家里筑巢,还引来了其他的燕子。这是令家里人欢喜的一件事,因为这是祥瑞,象征着有凤来仪。
此时的人间,东方神州分成数万个部落,部落之间经常混战,还没有人能统一天下。但阿壬是不关心这些的,她每天自由自在地捕食,因为是直接从人变化成燕子,所以前世的记忆都在——但前世的前世的记忆却还没有被唤起,这就令阿壬变得跟其他所有的燕子都很不一样。其他的燕子都要找个配偶,组建家庭,然后产卵、孵蛋,养育幼鸟,但她却从来没有这个想法。
有一天她飞远了,而且觉得当地的景色很好,于是她决定不回家了,随便找了个地方栖息了一晚,翌日继续飞行。她贪看景色,却没注意到自己被一只鹰给盯上了。那只鹰见她傻傻的,于是也不打伏击,直接就飞过来用爪子抓她。阿壬吓了一跳,一闪身躲过后,拼命地逃跑,那鹰紧追不舍。阿壬以前做人时见过老鹰抓小鸡,知道被抓住后就会被老鹰撕成一块块地吃掉,于是她拼命地飞逃。正惊险万分,迎面飞来一群仙鹤,阿壬想也没想,一扎头冲进领头的那只仙鹤的腹部,然后一翻身,用爪子去勾仙鹤的爪子。
那仙鹤似乎通灵的,一瞬间便明白过来,一收爪子,便勾住了阿壬,但身形却并未有所阻滞。那鹰见状,想起自己以前跟鹤冲突时是吃过亏的,因此不敢冲撞鹤群,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快到手的燕子被救走。阿壬倒挂了一阵后,忽然感到那仙鹤要松爪子了,于是也顺势松劲,一翻身,飞到那领头的仙鹤旁边,恭敬地道:“鹤兄,感谢你的救命之恩。”那鹤点点头,关心地道:“此处罡风不小,你不能飞这么高,快下去吧。”阿壬确实也感觉到挺难受的,但她更好奇这群仙鹤的去向,遂问道:“你们要去哪里?”那领头的仙鹤道:“我们要回昆仑山。”
就这一瞬间,阿壬忽然觉得心中有些模糊的东西在涌现,她感觉昆仑山这个名字很熟悉,但心中混沌一片,仿佛有所记忆,却什么也想不起来。阿壬不愿就此放下,遂求那领头的仙鹤道:“鹤兄,我对昆仑山这个名字,感到既陌生又熟悉,仿佛我曾经在那里待过一般,我能跟着你们去那里吗?”那鹤却不怀疑她的话,但心中也诧异,道:“昆仑山自古就没有燕子,或者说至少我们从未见过。”阿壬听罢,以为他不信自己的话,于是分辨道:“我只是说仿佛,这个山的名字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但刚才听你说,我却觉得非常非常地有感觉。”
那领头的仙鹤是通灵的,他不怀疑燕子的话,但是担心燕子飞太高了身体吃不消,于是道:“我不怀疑你,但你确实不能飞这么高。这样吧,你在我们下面跟着飞,一有危险就喊我。”阿壬听罢,谢道:“鹤兄,实在感谢,那我下去了。”言罢,向下冲去,到了自己适合且舒服的高度后,阿壬便跟随着鹤群,往昆仑山飞去。
如此飞了五天,越过了无数的山脉与江河,有时候甚至贴着雪山顶飞越。阿壬吃尽了苦头,但她没有退缩。终于,阿壬发现鹤群在下降高度,然后朝着一座雪山顶部的湖泊飞去。阿壬又冷又累又饿,但她不想放弃,拼尽全力,一边飞一边安慰自己:到了湖边就好了。但湖泊在山顶,其实仍旧寒冷异常,阿壬拼尽全力,终于来到湖边,见那群仙鹤正在湖边浅水处觅食。阿壬也想找点吃的,但此处高寒,找不到虫子。好在那领头的鹤见到她后,送了一条小鱼给她,道:“随便吃点吧,可能你吃不惯,但这里只能吃这个。”阿壬知道没得挑剔,虽然不对胃口,但也只能强迫自己多吃点。那鹤看着她的样子,微微笑道:“不至于那么难吃的!这里就是昆仑山了,湖泊的那头,就是冰川。我们稍事休息,就要过湖而去,在湖泊的源头停宿,你是要跟上还是就在这里?”
阿壬看着这一眼望不到头的湖泊,此时饥寒交迫,困顿疲乏,实在没有勇气再飞了,只好叹口气道:“我看,我只能暂时在这里休息一段时间才能过湖了,你们先走,我休息好就过去。”那鹤点点头道:“也好,但要记住,山上没有你吃的东西,你还是要下山去,等你准备好了,就再上山,然后一鼓作气飞过湖去,中间不可停歇,湖水冰冷刺骨,一旦掉下去,你很快就会熬不住。”阿壬点点头,道:“鹤兄,实在多谢你,这一路的照顾,怎么谢也不为过。我好像还没告诉你,我叫阿壬,不知道鹤兄怎么称呼?”那鹤微微笑道:“没想到你还有名字,嗯,也好!我叫仲舒,若你过得了湖,我们再聚。”言罢,冲天唳叫一声,振翅高飞而去,鹤群见状,都纷纷振翅飞起,跟着头领过湖。阿壬见他们飞起,突然心中有一股冲动压抑不住,不觉对着仲舒大声道:“我一定会去找你的!”接着听到鹤唳长空,似乎是仲舒在回应。
鹤群飞走后,阿壬又勉强吃了几口鱼,约八分饱,实在吃不下了,眼见天色也不早了,于是匆忙下山,不久便找到一个村落,随意找了户人家,在檐角蜗居了一宿。阿壬休整几日后,打算一鼓作气冲刺过湖,但第一次冲刺便遭遇到失败,湖面太冷,她根本扛不住,想飞高一点,风又太大,阿壬的翅膀也吃不消。如此试了五天,第五天甚至差点掉进湖里。阿壬心中害怕,不敢再试,虽然总感觉到了湖泊源头就能找到自己为什么对昆仑山既陌生又熟悉的原因,但过不了湖,一切都只能是想想而已。
如此春去秋来,寒来暑往,十年过去了,阿壬垂垂老矣。忽然有一天,她想做最后一次努力,不成功便成仁,反正窝在巢里,用不了几个月终将老死。既然抱着必死的决心,阿壬便义无反顾。她怕身体太重,又要补充能量,于是只吃了个八分饱。湖面还是寒冷刺骨,湖水清澈,阿壬突然觉得,万物都有终老,葬身湖底似乎也是个不错的归宿。她仰天长鸣了一声,似乎是为自己打气,然后振翅飞出,朝着那看不见尽头、也不知道在哪里的湖泊源头而去。
阿壬虽然老了,但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这一次似乎是上天眷顾,阿壬一路上都遇到顺风,正是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遨游于天地之间。她再一次有一种“朝闻道,夕死可矣”的感觉。如此御风飞行了一天,阿壬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已经僵硬,她完全是凭借着一口真气才没有在半路摔下。夕阳西下,日暮降临。阿壬有点急了,一旦天黑,将完全失去方向,那太可怕了。
好在上天这一次真的眷顾她了,又熬了半柱香的时间,阿壬终于看见了对岸!兴奋的阿壬却没有力气了,但她不想就此掉入湖中死去,她奋力拔高,她以为越高风越大,可以把她送得越远。但她忘记了自己的翅膀不足以对抗强风,很快她便在风中摇摆起来,身形越来越不稳。阿壬知道此时绝对不能乱,对岸已经能看到了,再有小半柱香的时间就足够了,如今已为山九仞,决不能功亏一篑。阿壬想清楚后,于是降低高度,重新调稳身形。
阿壬在水面上看着自己的倒影,心中激动而感慨,十年了!这十年来,她冲刺过无数次,就为了那个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原由,就为了那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或许,也是为了兑现对救命恩人仲舒的承诺!又飞了一小会——实际上只飞了不到两里路,阿壬感觉到身体快要散架了,她的肉体已经到了极限,就要支撑不住她的信念了,要不是顺风可以借力,她肯定已经葬身湖底了。但即便如此,她也觉得自己再也坚持不住了!她的腹部甚至擦了一下水面,冰冷的湖水一下子刺激得她打了个激灵。
就在这危急的时刻,她仿佛看到对岸浅水滩上有鹤群在飞舞。她激动得流出了眼泪,在这生死存亡之际,她使出最后的力气朝天鸣叫,希望鹤群能听到她、帮帮她。这大概正如后世孔子在注解《易经》时所言:“出其言善,则千里之外应之。”阿壬的声音被风传到了对岸。这群鹤还是十年前的那群鹤,头领还是那个仲舒,他早就修到了通灵的境界,风中传来的呼救声很快就被他捕捉到了。仲舒唳叫一声,跟鹤群打了声招呼,然后振翅飞起,辨明方向后,向阿壬飞去。阿壬听到鹤鸣,知道他是仲舒,又看到仲舒的动静后,咬紧牙关,虽然浑身都在筛糠一样打抖,但她必须坚持到仲舒赶到。
仙鹤仲舒遥见阿壬越飞越低,感觉她早已经是强弩之末,也不知她是如何支撑到现在的,心中也自着急,忙加速扇动翅膀。但阿壬确实已经超越了极限,当她看到仲舒后,她觉得自己兑现了承诺,心中甚感安慰,不觉松了一口气。这一松气,阿壬就再也提振不起来,脑袋有些发昏,她先是腹部着水,然后在惯性的作用下,身体滑行了数尺,接着一头栽进了水里!湖水传来的透骨寒意,使得阿壬有所清醒,她挣扎出水面,拼命地煽动翅膀,想飞离水面。但是水面的张力吸住了她,她也没力气了,她知道自己再也飞不起来了,此时心中反而宁静下来,她尽量使自己保持平衡、保持镇定,双脚缓缓地划着水,这样就可以保持暂时地漂浮在水面上。阿壬此时抬头都很困难,她的视线渐渐模糊起来,她已经看不清仲舒还有多远,只能在心中对仲舒道:“鹤兄,我来找你了,我兑现了我的承诺,但是对不起,我尽力了。”
远处的仲舒见阿壬落水后,心中难受,此时已不甚远,能看清阿壬在水面挣扎。仲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加速了冲刺,好在又看到阿壬接着便稳住了身形,漂浮在水面上。但仲舒知道湖水冰寒刺骨,阿壬是扛不住的。确实,水面上的阿壬已经接近昏迷,她的头似乎已经千斤重了,阿壬再也支持不住了,她的头缓缓地沉入水中,她的双脚已经僵硬了,再也划不动了,接着身子也慢慢地下沉。等仲舒赶到时,阿壬已经整个身体都沉入水中。仲舒钻进水里,一把将阿壬握在掌心,然后振翅返航。
仲舒感觉到自己脚掌心握着的仿佛是个冰块,阿壬生死未卜,这令他心中深深地自责。曾经,他认为阿壬说一定会来找自己是一句不必信的承诺,因为他知道燕子是飞不过这个湖的,甚至鹤群中还有鹤觉得那是不知天高地厚说玩笑话呢!虽然,也不知道为什么,仲舒始终觉得阿壬是个很真诚的人,但几年后,阿壬没有在湖面出现,仲舒也就以为阿壬彻底放弃了。仲舒甚至在昆仑山脚还找过阿壬,见她虽然独来独往,但似乎过得挺开心的,也就没有打扰她。真没想到,十年了,阿壬却始终没有放弃。
仲舒此时在自己的脑海里,一幕幕地重构阿壬每年冲刺的景象 ,她屡败屡战,屡战屡败,终于在十年后,这一次,因缘际会,获得老天的眷顾,一路顺风,虽然耗尽体力,但终于到达这里。湖泊在高山上,四周是经年覆盖的积雪,源头是亘古不化的冰川,寒冷异常,空气稀薄,只有少数物种能在此地生活。一只燕子,孤身只影,茕茕孑立,且垂垂老矣,居然飞越过来——虽然功败垂成,这肯定是天意。仲舒这样想着,渐渐地便感觉到这只燕子一定来历不凡。
这是一个人、神、兽混居杂处的时代,神的进化甚至尚未完全,有些神还是牛头人身,有些神还是人头马身,有些神甚至彻头彻尾还是个兽。就好像仲舒曾经在崦嵫之山遇到过一个叫孰湖的神兽,长得身体像马但又有像鸟一样的翅膀,尾巴像蛇的尾巴,但是头脸却像是人类;崦嵫之山还有一种鸟,身体长得像鸮,蜼身犬尾,但是头脸也像人类的头脸;仲舒甚至在大海中还见过一种鱼,名叫陵鱼,长着鱼的身体,人的头脸,还有手。仲舒虽然知道阿壬目前不是神,但是谁能保证她的前世、甚至前世的前世是不是神呢?
很快,仲舒便回到了岸边,他一边吩咐鹤医过来救助,并将阿壬交给了她;一边吩咐鹤群生火,好为阿壬加温;然后组织鹤舞。这是一种上古原始的舞蹈,后世的萨满舞、傩舞等都起源于此,目的是通过祭神跳鬼,达到驱瘟避疫、驱邪祛病的目的。仲舒领头,喙衔鱼骨,两翼挥洒,两足蹈虚;其他仙鹤则鸣叫不已,似乎是在念祷词、念咒语,又似乎是在吟唱着亘古流传下来的曲子。熊熊烈火,升起袅袅的烟;嘹嘹鹤唳,振动悠悠的云。
却说冰川之上,还有大湖,名曰西海,西海之后有流沙之滨,流沙滨之后有赤水,赤水之后有黑水。在赤水和黑水之间,有一处山丘,因地处昆仑之巅,故名昆仑之丘。此地之主人,正是西王母。但西王母此时尚未进化完全,虽然长着人的形体,蓬着头,甚至头上戴着玉石作为装扮,但是满口獠牙,却像老虎的牙齿,还长着一条豹子似的尾巴。此时瑶池尚未开发,西王母尚无宫殿,只在洞穴中居住。蛮荒时代,即便是大神,都是穴居野处。正如此时的部落首领,亦无宫殿可居,不过是茅屋大一点而已。
这一日,西王母正在打坐,忽觉心血来潮,于是起身走出洞来,接着便听见下方冰川湖边,传来鹤唳之声。西王母听声辨气,觉得其中隐隐地透出一股悲凉。西王母是认识这个鹤群和仲舒的,也知道它们向来视死如归,心想:“奇怪,若是鹤群有难,不该使我心血来潮!其中必有缘故,我当去一探究竟。”于是西王母驾云下降到冰川脚下,见鹤群舞蹈,于是走过去,招呼头领仲舒道:“仲舒,你们舞蹈所为何事?”仲舒见西王母降临,不觉喜出望外,忙吐掉口中衔着的鱼骨,又示意群鹤停止舞蹈,然后率众上前朝西王母行礼,接着道:“不知金母驾临,有失远迎,还请恕罪。如今金母来得正好,小鹤的朋友正昏迷不醒,祁求金母赐一枚不死之药。”西王母在这一带也被称为金母,只因她炼制的不死之药总是发出闪闪的金光。
西王母听罢,对仲舒道:“先带我去看看。”于是仲舒让出身来,把西王母带到阿壬旁边。西王母只一眼,便认出了这只燕子,心道:“真是缘分!这不是我变出来的那只燕子吗?”她俯下身去,先输给了燕子一些真气,然后对仲舒道:“它死不了,但要等它醒来,才好喂药给它吃。”仲舒听说性命能保住,长舒了一口气。接着西王母便问起前因后果,仲舒便从最开始救下阿壬那一刻开始说起,虽然长话短说,但言简意赅。
西王母听罢,对仲舒道:“仲舒,这只燕子的前世的前世我尚不清楚,但是她的前世,是一个人间的女孩子,她跳崖自尽的时候,我刚好驾云经过,随手将她变成了一只燕子。按理来说,十年了,步入了燕子的老年,真没想到,她有这么大的毅力,垂老之年还能飞越寒湖,来到冰川脚下。”仲舒听罢,且惊且喜,惊的是阿壬的前世必然是艰难困苦,喜的是知道了阿壬一定来历不凡,不然怎么就能两度被金母救助呢?这冥冥之中一定有天意。
于是仲舒朝西王母礼拜道:“金母,你两度救她,一定是山高海深的缘分。天意如此,金母救活她后,不如收她为徒吧。”西王母听罢,摇摇手道:“仲舒,我暂时不敢答应你收她为徒之事,但我会把她带去我的洞穴里,我会给她吃不死之药,救活她。”仲舒听罢,感谢西王母后,问道:“金母,我知道你收徒严苛,但阿壬的来历必定不凡……”西王母边点头便打断仲舒的话,道:“仲舒,正因为她来历不凡,所以不敢贸然答应你,她说不定比我还厉害呢!”仲舒还想说话,但西王母再次抢话道:“不过我答应你,如果我不能做她的师父,我一定会用心为她找一个更好的师父。”仲舒听罢,点点头道:“多谢金母。”
西王母道:“事不宜迟,她就快要醒过来了,仲舒,我要带她去了。”仲舒点头答应。于是西王母俯身拾起阿壬,握在手心,跟群鹤点头示意后,驾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