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床书写系列:分析强调的并非顿悟,而是无-悟
分析强调的并非顿悟,而是无-悟
张涛
我们下面透过一例进行了两年的高频率会谈的个案来展现分析性临床的一些内涵以及分析家的功能。
一个男性来访者,对于自己的生命有很多困惑。自己经常出差在外,喜欢看古诗宋词,但工作和这个爱好迥异。经常为此哀叹。在自己家庭中得不到妻子的理解,工作期间因为同事或者接洽业务等工作之便,常停留烟花之所。他自述常年失眠,焦虑,但是工作本身和工作之外的兴趣或者关系均无法让自己的孤独得到释怀。
在刚刚进入会谈期间,他的梦表现出独特的诗意:梦到在沙漠里面,一个人走着,但是沙漠被分成一块块的场地,只是没有任何人来参加这里的沙漠比赛。他觉得形单影只,虽然这个地方很美但是却无法感受到任何的美好,独自望着自己的影子。梦者在询问下提到最近曾经出差到过西北的某个沙漠,感觉无比美好,让他在那段时间暂时脱离工作带来的压力,投入其中。梦居然是相反的,他说。
很多人都有梦和现实相反的经验,而且借此觉得弗洛伊德所谓梦是欲望的达成简直胡说八道。尤其梦的场景现实中已然满足,为何梦境出现反倒是没有满足的场景呢?
我们追问这个来访者,到底是怎样的场地?他说可能是沙排,分析家询问为什么,他说是纯粹的推理,自己对沙排除了知道名字,从未参与过,甚至没有见过。来访者转而谈到自己最近的压力,工作的竞争,分析家脑海逐渐浮现一种战场的意象:沙场一词冒了出来。来访者感受到的正是独自沙场,无法被理解的孤单,这个干预很快带领他去到高考的时期,他说自己高考为了离开自己老家的小县城,离开抛弃自己的女友,即便无比孤独,艰难地完成了痛苦的备考,使得自己能够有今天的成就。
能指的歧义性难以被听到,是因为我们没有用自己的工具性的无意识和来访者的情境进行共振。当我们真正在倾听的时候,就会出现那些惊讶的事物,无意识的结晶。然而,对于拉康派分析如同禅宗那样的顿悟,真正遵照禅宗宗旨,禅师当处于无-悟的状态,无悟并非不悟,而是对虚空、对无的悟性,这个虚空正是主体诞生的蕴机。禅师并不能替代弟子顿悟,他能够透过自身经验照见自己的空,照见弟子的无,然而透过询问来让无得以显现。
顿悟因此从来不是灿烂的,它是粪便一样的废物,是这种幻想的光芒被废弃所获得的无之悟。
回到这个个案,在会谈几个月后,他在一个失眠的夜晚入睡,睡梦中梦到自己正在一个宾馆,他的一位领导进来,领导脸是红色的,对着自己询问一些问题。这个梦代表他不知道领导需要什么,而“红颜”代表美女,自己当天被领导说的听不懂的一句含糊意思的话搞得很焦虑,而自己从成年后,对女人向来都如鱼得水,因此,梦里期望领导如同红颜那样就好应付了。
这个来访者对异性很敏感,半年会谈时期,是在出差之际,他梦到跟一位同事在一个偏僻的角落发现一个密封的大箱子,里面全是金条,“至少有上千根。”他们高兴地手足无措之际,随即出现一波黑社会把他们绑了起来。实际上,他们出差前是过年发奖金之际,同事告知领导已经跟他说了办完这个事情后就可以领年终奖,然后安心过春节,别无他事。当前出差的项目是自己最熟悉的,目前正是最顺利的时候,只是来交际,所以梦里跟钱没有什么关系,“今年已经超额获得了足够多的奖金。”分析家的一句:“千金”。让这个金条以及黑社会的情节立马浮现,原来昨天跟同事去项目对接方喝酒,对方讲了最近他们县出的一例洗脚房的黑社会如何敲诈外地客人,但现在被端掉的事情,自己心想本来想和同事去一次洗脚房(之前来的时候曾去过),然而,这么一听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怕遇上黑社会敲诈,想到自己就后怕。
透过上面的案例,我们很容易理解下面著名的三摩地禅案:
荣问黄道:“听闻您常入三摩地。在此情下,是否意味您的意识仍继续,
或是处于非意识的状态?
如果您的意识仍在继续,所有众生拥有意识,可以像您一样进入三摩地才是。
而如果您是处于非意识的状态,则植物和岩石也可以进入三摩地才是。”
黄回答:“但当我进入三摩地时,我并不觉知任何事情。”
——《三摩地禅案》
在这个禅案中,荣透过逻辑试图接近三摩地的逻辑,然而黄禅师直接否定了一切,也就是从主观的立场,“我”不存在了,因此不觉知任何事情,何来其他人或者植物岩石呢?
在分析中的倾听,虽然并非三摩地这般,然而分析家的“我思”也不在了,以便透过无意识倾听另一个主体的升起,透过他的工具性的无意识发挥的治疗性作用,对此可参见《分析的诠释并非让人知道,而是....触动》。
我们的个案随着分析,对过去的冲突还有当前工作的压力,甚至和领导关系中牵涉的对父亲的同性恋部分都得到了展现。他也能更好和这位领导相处,甚至成为他的副手,两人从上下级关系,变得如同朋友无话不谈,甚至每次一起处理业务之后,都会在办公室小斟一杯。在这个意义上,会谈在看似顺利的情况下,却突然出现了波动。这个个案在事业到达巅峰时,那个被梦到的红颜领导突然心脏病发作过世了。我们增加了会谈的频率,来协助他去面对这次丧失,他一方面面临着自己在工作上挑上前任的担子,另一部分对父亲的情结干扰着他,一度缓解的失眠再度恶化,内心的孤独感加剧,他唤起了此前多次的断裂:由于高考复习和邻居挚友的关系变淡,父亲在大学时候的离世,让自己过早承担生活的重担,他提到最近的一个梦境:自己的房屋如同玻璃做的,上面发出巨大声响,仿佛有巨人走过,一把我们工作常见的钳工的游标卡尺在面前,正好卡在“七”的刻度上。自己惊醒过来。“七尺男儿”难以抵挡人生的脆弱,他象征性表达着流水线工人出身的领导如何纵然离世。
然而,随着这次工作,来访者增加了头疼的症状,他前去医院多次检查,结果
均是阴性。他怀疑自己有脑部的肿瘤。此后,每天他会查询各种关于脑部肿瘤的先期征兆。负性治疗反应发挥着作用。【1】这和父亲因为脑部中风而离世有着一定的关联,在几个月的工作后,有一天,他突然很窘迫,分析家直觉地鼓励和邀请他来谈论一下,他袒露说自己梦到跟分析家相关的梦境:“我跟你在一个奇怪的宿舍谈话,那里是你的会谈室,我注意到屋子里面有个桌子还有酒壶,然后你突然拿起酒壶喝了一杯,然后突然倒下,吐了很多血,我就惊醒了。”他提到自己担心分析家也突然离开他,而且这个宿舍的摆设很像自己初中数学老师,这个老师曾经很喜欢他还有另外一个好友,中考后邀请他们俩去他家做客,就如同朋友一般畅想未来,那时候我们多么地天真,对未来充满美好的向往。“然而现实却很残酷,你父亲过世,然后,领导也突然离世,”“是的,说起来我的初恋女友也是那时候认识的,她有些非常好的特质,那时候我们都非常美好,虽然她不喜欢我,但是那时候确实有着童话般的期待。”那个美好随着这些现实都被打破了,这个个案无法丧失的部分和实在的身体联系了起来。
然而,即便这一部分在这部分揭示后,并没有得到缓解,头疼继续持续着。母亲自从父亲生病后一直有着头疼的症状,自己当时无法理解他,甚至母亲也会因为自己的早恋而担心,她会经常抱怨说个案在那个青春期实在让人头疼。在一定程度上,我们可以说,他当前认同了母亲的角色,如同前述的对领导-父亲的同性恋揭示的那样,当这个目前处于朋友地位的领导过世,突然唤起了合并性的症状。
前文中的符号性的无意识的部分无法继续发挥功能,身体形象承载了这个部分的功能,一种所谓的操作性功能在发挥着作用,精神性无法表达的事物正在投注到这些身体形象上,头疼发挥着重要的弥补象征失败的作用,是实在部分进入象征的渠道。对于这部分,实在的临床,我们会在之后的文章中再行探索。
末了,在这个背景下,我们看到无-悟 呼应着主体的欲望,它以换喻的方式不停地“借代”着。“在字面意义上分析梦。”无意识如同一封被窃的信。
【1】弗洛伊德认为,经常遇到一些个案在完全顺利的会谈进展中,突然出现某种急性的倒退,来访者的某些死冲动获得了投资,拒绝继续好转。从拉康派的角度来看,这是大他者享乐“灾变”被唤起的时刻。
作者简介:巴黎第八大学精神分析学博士,欧洲组织间联盟的精神分析家,现在在成都独立执业,pollus@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