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筝情动琵琶语

那天听楚昭弹琵琶时我就在想:她若不曾去当市文化馆那个馆长,手里的这把琵琶,不知会被她神妙为何等模样。

这是我听她弹琵琶的第一感觉。

市文化馆虽不算是个正八结的官场,但你总得放下琵琶,劳心费神的去筹划、推动这一摊子的事情。要想让场面、舞台、平台皆如春花烂漫,手里的琵琶总要被冷落一边。

确实是很可惜的。

她的演奏实在不一般,不是月下独酌的精致自怜;人大气,琵琶声也磅礴,出来就是听觉的盛宴。

这样的一把琵琶,本就是小城文化的一个亮点。

早知她有一手精妙的琵琶,与一古筝师在办公室的合奏视频,弹的是《唱支山歌给党听》,听后不禁大惊。能狂放,可收拢,情开情郁,抒放处一叠瀑布喷涌而出。

从此心里便惦记上她的琵琶语。

堂主几次邀她带琵琶来东篱聚聚,都被她躲来躲去。

还是马尔使出一计:老沈和我闪腰已能起身,馆长可否携琴来贺贺?

其时老沈已能健步如飞,又醉眼朦胧好几回了;我那时的所谓起身,还是勾着腰的狼狈。

那一日傍晚她主动携琴,把她的合奏搭档古筝杨老师一起约来。

很多佳话的缘起,并非精心的筹谋,有时更像是一场偶遇。

古今皆然。

搞个“闪友聚会”,原本就一句玩笑话,梁红立即更改原已定了桌的小龙虾啤酒宴,搬出酸豆角炒五花肉的的个人名品;于炳兰一大早挎回家五斤小龙虾请高手烧制;东坡肉传承人小苏亦亲奉两大碗东坡肉来道贺。

这几个菜都是当晚聚会的主力。尤其是东坡肉,一扫而光。你看美女们忍不住把筷子伸向油亮亮的肥肉,就知它定是美味。

聚会在铺展。

半路插进来,拎一箱酒要大醉的老王哥;拿几个不同样式的陶笛展示的孙建兄。这帮人聚在一起,东篱书院小客厅又成妙音荟萃之地。

孙建吹着自制的陶笛,大变其凄婉格调,一曲《我心依旧》明朗而情深;老王哥终于露出高飞面目,老名篇《海燕》的吟诵,由低吟蓄势,一步步达成呐喊与嘶鸣。高声放情处,面目几欲狰狞。

梁红真是块铁打的美声嗓子,高音蹿上去,稳稳的站在那里,呈现出一片艳阳天。她的动作姿势已有舞台压场的派头。

我与老沈先后闪腰,得许多朋友祝福;看着眼前的一切,你会觉得,时不时的闪个老腰,若是成为文化聚会的一个由头,还真是值得。

很长时间我都在想着那天的听琴,一直想以重彩大写意来描绘楚馆长和小城古筝会小杨会长的琵琶与古筝合吟。它是我听过的最妙的乐音之一。

而内心里也在打怵,描画琵琶弹奏你立刻就会想到白居易,他是一道巨大的影子,给你压迫感。

一千二百零二年前,诗人白居易写过听琵琶曲的感受,铺展成诗歌名篇《琵琶行》。

里面的句子成为描写一种乐器演奏的经典:

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

  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

  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幺》。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

  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

  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

  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

  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

白居易定是通晓音律的。

他的诗歌就好像是唐朝的流行歌曲,茶楼、艺坊、市井街巷,妇孺皆能唱白诗;他也是音乐行家,能精准的描摹出“轻拢慢捻抹复挑”,这是弹琵琶的几个主要动作。

他又是思绪斑斓的大写手,能将听觉和视觉混在一起,巧妙的放进去各种调料杂拌,绮丽的比喻携拟声词,像“嘈嘈如急雨”、“切切如私语”、“大珠小珠落玉盘”;更有“冰泉冷涩弦凝绝”、“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这样的声色、声势描摹。

《琵琶行》最美的地方就是音乐描写。

我始终怀疑委身做了商人妇的琵琶者是白虚构出的一个人物,想要表达的是他因遭贬谪而生发的“天涯沦落人”的心境。

《琵琶行》几乎把琵琶的表现形式、状貌、变化都以文学手段渲染到极致,精美到全覆盖。后世再写琵琶弹奏,很难出其右。它的涵盖性使得所有的现场听弹都得跟着他的文字走。

与白同时代的另一个大文学家韩愈,他在白居易创作《琵琶行》的次年也写过听音乐的段子,写的诗叫《听颖师弹琴》。

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

   划然变轩昂,勇士赴敌场。

   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随飞扬。

   喧啾百鸟群,忽见孤凤凰。

   跻攀分寸不可上,失势一落千丈强。

   嗟余有两耳,未省听丝篁。

   自闻颖师弹,起坐在一旁。

   推手遽止之,湿衣泪滂滂。

   颖乎尔诚能,无以冰炭置我肠!

韩愈喊他“颖师”的是个和尚,从印度来到中国,人们尊称他为颖师。

这个老外非寻常人,他有张好古琴,长八尺一寸,用质地优良的古桐木制成,音色非常优美。

他还知个人品牌营销,央求几个名诗人写诗为他扬名。韩愈就是其中之一。

当然,颖师弹琴的技艺也精湛,演奏时有特别的韵味,而且曲目很丰富,远近知名。据说有一个生病的人,躺在床上,听到颖师弹琴的声音,顿然觉得已经病好了,坐了起来,不用再服药了。

这种“见鬼了”的神奇,历代皆有。

我把韩、白的古琴、琵琶描写摊开来一比较,就很明显,白的音乐素养远比韩要高;但韩愈的在场性的自述更为质感。

我试着不受白居易描绘的琵琶意象影响去听馆长弹琵琶。

但真的无济于事,一下笔,“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那样的意象充斥脑中。

我仔细去体会它们的不同。

楚昭选的曲目不含忧伤调,加之古筝和弦的强化,气派就是两样。

古筝师杨碧瑶,我曾在楚馆长的琵琶演奏视频里见过她。

在中国传统的丝弦类的器乐中,古筝的表现力是极强的。它音域丰富、宽阔,收放与变化极有层次,高低和强弱的对比也是十分鲜明的。

看楚馆长和杨老师的古筝和琵琶之合真是让人赞叹不已。

若是一般的琴手,即便各自中规中矩,大多也是乱音纷飞,听来便有唐突。

楚与杨则是珠联璧合,甚至很像是一人在娴熟的操持两种乐器。

你听她俩的琵琶与古筝发声,紧起来、密起来,则是急雨敲阶,流水湍飞,水花四溅;缓起来,则微雨细切、润泽,波澜不惊,偶尔几声水花低吟。

那里面有合有分,不同也极明显:杨老师的古筝好像美声歌者,音域打开后便有宽厚和绮丽,而馆长的琵琶更像是民歌嗓子,唱出俏丽、生动,妩媚起来则更细腻。

她俩合奏的《春江花月夜》竟比诗还要美。

扣住原曲意境的描述,一咏三叹,温柔的弦音撩拨起至美的山水画卷:“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两岸青山叠翠,花之弄影;水上波心荡月,桨动添声。

控制住激越与豪放,专要那弦尖上的委婉优美,流畅多变;音乐形象玲珑剔透。

《彝族舞曲》则是另一种气派。

在欢快、自由的主旋律中,她俩将画面和舞蹈,民俗和爱情,完美的描述出来。琵琶和古筝的弦音配合非常之默契,声色亦极其丰富。

二人的演奏如天衣无缝的双人舞,温润细切的情人絮语,进退转换非常流畅。

你看那楚昭的手法,推、挽、压、捺、带,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小杨则托、劈、挑、抹、勾、打,变幻多样,烘托出万种风情。

我在东篱书院的这间客厅,全是听古琴,大多如冷泉幽咽,月上树梢。

听楚馆长和小杨老师的古筝、琵琶齐鸣,则是山呼海啸,星汉灿烂。

真乃别一种风姿的妙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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